李晓

每天从家里下楼，我大都提着一个塑料垃圾袋，顺手就把垃圾扔到楼下垃圾桶里。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习惯。

楼下绿色的垃圾桶设计成青蛙的形状，它大张着嘴，不挑食地吞下我清点的房间垃圾，不容商量地便将它们喂饱。纸屑、水果皮、剩饭残羹，枕边落发……所有这些不适宜在房间内待下去称之为垃圾的东西便收拢起来，它们龇牙咧嘴，横七竖八挤在一个鼓鼓胀胀的口袋里，不管来自何方，完成它们在房间的旅行，被房间主人清扫清理后弃之。

也许，我是一个敏感念旧的人，每当我把垃圾袋扔进垃圾桶里，转身离去时，仿佛听到它们的一声叹息。那些垃圾，还带着烟火缭绕里的生活气息，余留着我手上的体温，就这样被我扔在垃圾桶里，所以，我有时快速扔掉垃圾转身的动作就像一个窃贼销赃的惊慌失措。

于是，当我喘着气回到房间，我就想象着垃圾的最后旅程。特别是在夏天，天气酷热，我扔掉那些潮湿散发异味的垃圾，看到行人突然掩鼻而过，我更有一种愧疚的心理。我的家住马路边，凌晨时分，早醒的我便听到那些清洁工推着板车，在大街上清扫城市垃圾时发出的“沙、沙、沙”声，像蚕在吃桑叶，他们把成堆的垃圾装进垃圾车，再运往垃圾场销毁，我的心就那样轻轻地疼痛了。噢，原来过去一天的背影，就在那个早晨时装运垃圾的车轮声中远去了。那些带着过去一天温度和气味的垃圾，它们被运往一个神秘的地方，在一个巨大山坳里修建的垃圾场经过处理之后，四面八方的垃圾一天一天填平，最终形成时光的岩层。

这些被我扔掉的垃圾，有时候让我急不可耐地下楼匆匆扔掉，害怕污染了房间的气息，有时候却又让我心中牵起难舍的情愫。比如，它们带着我奔走的气息，掌中的温度，抚摸的痕迹，与它们告别，是告别与送行一段岁月。有一次，我在家收拾旧物时，一不小心将一块枕巾当作垃圾扔了，妻知道后，难过得掉了泪，她轻声告诉我，那是我们新婚时的枕巾。

我们每天都在清扫房间，那些弃之的垃圾，曾经也曾照耀、滋润、装点着我们的生活，我们这一群物质生活的消耗者，就这样让它们渐渐成为垃圾而被送到垃圾场。有时候因为粗心，因为不在乎，将它们盲目地挤在一起扔掉，在垃圾桶里，仿佛听到它们被挤压的疼痛和尖叫。

我去一个海滨城市旅行，看到那里的垃圾被彬彬有礼的城市居民分类处置，也许，城市的文明，也可以从这些细微之处的点滴开始。

我扔垃圾时，常常遇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她是一个拾荒匠，见到垃圾袋就急急上前，仿佛见到了一座金矿一般暗喜。即使掏出一张纸片，她也会投来感激的一瞥。我对这些拾荒人群，总是充满了敬意，那些垃圾，也有许多东西，可以重返人间，再一次华丽地转身，默默无闻再次福荫人类。在我的城市，那个长期以来收集废旧电池的小女孩，是怎样地让我感动盈怀啊。

我们收拾一天的垃圾，将它默默送走，而积压在我们身体和灵魂里的尘埃，乃至那些欲望的粉层，是不是可以坚持每天也清理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