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18年12月20日
第11版:百花

    梁慧君

    瓷,一堆胶泥,一个模具,一双糙手,在近乎完美的配合里,可以塑尽世间形体。

    最早见到的瓷,是小时候,一种较普通的粗粝的瓷,家里吃饭的碗就是这种瓷做的,暗白色,碗边有一圈蓝色横纹,碗口敞得很大,碗底部分是褐色的圆,我们村里人家吃饭都用这种碗。只不过不经摔,掉地下就裂了。裂了不要紧,用途还大着呢,想办法敲掉多余部分的瓷,单把碗底留下,倒过来,又是一个浅浅的小碗,抓湿土放到里面,压瓷实,翻过轻轻一扣,倒出来,就是一个小泥碗的模型。我们每人拿着一个碗底,一群小孩子围着一堆土,玩的不亦乐乎,比赛看谁倒出的泥碗碗圆实且多。

    那时家里装水腌菜用的瓷器,都是临近县华亭安口的厂子生产出来的,很厚实,釉是土褐色,每次需要的时候就托拉煤车往回捎。捎回缸、罐、坛子等不同造型、不同大小的各式瓷器,摆在家里房檐下,像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母亲洗净擦拭掉它们满身灰尘和煤屑,大缸用来装水,小的用来做醋,还要留一个过年酿酒。坛子用来腌制咸菜,罐子用来装各种面粉和豆子,反正到最后它们全部都会派上用场。瓷器里保存的东西不易变质,也没有异味。我最感兴趣的,是过年母亲炸了油果子,就把它们放在一个颜色鲜亮的罐子里,盖上面板,上面还压上砖头,防止老鼠钻进去。其实小老鼠从来没有钻进去偷食过,倒是我不时拿掉砖头,掀起面板抓出几个来解馋。每次看到罐坛一类的器物,总是心生亲切,要去看看摸摸,我想这种感动应该来源于小时候的记忆。

    做醋和酿酒是热闹的事,每个缸接近底沿都钻一个窟窿,一截细竹管插入窟窿,缝隙部分用麻缠塞,醋和酒就源源不断通过竹管流出来,一遍又一遍,直到流出的醋、酒劲够大,味道足够纯的时候,就把这些成品的醋和酒储存到另外一个缸里。做的醋,够全家人一年吃,味道纯正。酒是过年的宠物,白酒太辣,有人喝不习惯,而且价格也高,自制黄酒很受欢迎。祖母每年都要酿制满满一缸的黄酒,年过完了,还能喝到农历二三月份。走进屋内,酒香扑鼻,真是舍不得离开,刚闻着都已是醺然了。那些瓷也沾染了酒香和醋香,很受用的样子,不再空荡荡的寂寞了。

    第一次见到比较精细和有花纹的瓷,是三叔从西安买回来的整套瓷器,有酒壶、酒杯、小碟子。酒杯很大,用来盛黄酒刚好,烧热的黄酒倒进酒壶再注入酒杯,还未到跟前,酒香已弥漫开来,氤氲在整个屋子,热气在每个人面前漾着升腾着,如果此时外面正飘着雪,那么这酒更是恰到好处,几杯酒下肚,寒气一扫而光,屋内火炉上余酒咕嘟咕嘟兀自沸着,每人额头都沁出了汗珠,脸颊潮红,酒啊才吃出了滋味。

    酒是否吃得好,这容器也很重要。精致美观的容器更能勾起品酒的欲望来。如果是一对情侣对坐而饮,容器精美小巧为好,最好是白底蓝花的瓷,配一对红烛,我们是那一世的恋人,在今生相逢,这瓷这酒是最好的见证。一群走江湖的朋友相聚,最好用粗粝大碗豪饮,方能吃出男人的豪迈来。家里这套瓷器是那种亮晶晶的白,薄透亮,放到阳光下晶莹剔透,而我以前见的瓷器是不透光的,很厚实,拿到手里也很有分量。这套瓷器,属于精美小巧型的,宛若一个纤巧女子,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让她磕点伤出来。酒杯和碟子边缘天蓝色圆形图案绕了一圈,简单而充满情调。小碟子我们就用来放置小吃和干果,用以佐酒。

    小吃都是母亲带着我们自己做的。在模具里压制出来的馃子经过热油的高温烹炸颜色鲜亮,放进白色瓷碟里,整个就是一道吃的风景,还未吃,口水已下来了。

    再印象深刻的就是以前的洗脸盆子,搪瓷的,盆底盆身有许多花纹,大部分以红色晕染为主图案,结婚的陪嫁里边必定有一个红色双喜图案的盆子,还有一对瓷碗,摆在那里供人观看,鲜亮亮的,一派喜庆的氛围。大喜里往往含着大俗,大俗的事物才接地气。那时的干部喝水也一律用搪瓷缸子,这已经算高档的,许多农家,喝水仍然用碗,这总是让我想起学过的一篇课文《赵一曼的粗瓷大碗》,这个标题不知为什么一直深深地印在脑海中。也许是我天生对文字敏感,也许是小时候经常用那种粗粝瓷碗吃饭,是一种情感的标示吧。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家里粗粝瓷器逐渐淘汰,除过腌菜的装水的坛子罐缸,其余碗盘碟全部都被新式瓷器所替代,颜色越来越白,厚度越来越薄,亮度也越来越好,花色形状也是逐渐翻新。过年去人家里做客,对于吃食我倒是兴致一般,最喜欢看人家的用具和瓷器,遇到喜欢的,总愿意拿在手里把玩一阵,并不为了贪吃饭,而是喜欢那些花色和造型。

    社会发展到今天物质如此丰盈的时代,各种家用器物已是种类纷繁,铝制的、塑料的、铁质的、钢化的,还有各种我说不上材质的,众多里面,我仍然独自喜欢使用瓷器,她让我感受到一种天作之合的美,一种男性女性相携的美,一个家庭里如果缺少瓷器,总感觉这个家缺了很重要的成员。瓷就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相互磨合度日,在不停的日常柴米油盐里经过磕绊吵闹,互相成为最契合滑润的雌雄同体器物,而烧制一个瓷器,多么像锻造一个家一对人的过程。

    穿过漫长光阴,越过五颜六色,你最后所拥有的,所等待的仍然是最原始的生命之美,而瓷正具有这种美的象征意义。

2018-12-20 1 1 甘肃日报 c100583.html 1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