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书贤

    听姑和母亲说，父亲出生时，家里有一院青砖大瓦房，几十亩好地，一挂马车，家境丰厚。民国两次大灾荒，很快家贫如洗，搬到西沟的破窑洞里栖身。

    父亲15岁当家作主，立志要重振家业，收回被变卖了的家宅、田产。但爷爷旧病难改，竟将全家赖以活命的二斗多小麦换了烟泡。父亲一气之下，纵身从窑顶跳下，摔得头破腰断，仍哭劝爷爷戒烟。爷爷抱着父亲，痛哭失声，发血誓戒了烟。

    每年冬天，父亲就到宝鸡卖锅盔馍，早出晚归。一次返回时，路遇两个拿刀的土匪劫道，同行的泉伯吓得就要掏钱。父亲大喝一声，抽出扁担就打，打得土匪落荒而逃。泉伯逢人就夸父亲胆大，敢和土匪拼命！此后往返，泉伯都紧紧跟在父亲身后。

    父亲没念过书，但爱看老戏，常听说书，立身做人的道理懂得不少。他常说，庄户人，善良立身，勤劳为本，忍让是福。少年不吃苦中苦，长大难活人上人。下雪天，他领着我和哥扫雪，从家门口一直扫到公路上，扫得汗湿棉衣，手脸通红。寒风一吹，那个滋味，不寒而栗。父亲当队长时，一次拉粪，别人拉三趟收工，我和母亲跑在前边，父亲硬要我们再拉一趟。当我们回家时，已饿得虚汗淋淋。母亲责怪父亲，父亲说，我当队长，你们就要上工跑在前，收工走在后，苦活累活抢着干，不要让人戳脊梁骨！就这样，父亲每辞一次职，不久又被社员选上，前后当了十几年队长。

    父亲患脑血栓失语，半身不遂，出院后硬是扶着炕沿一步一步挪，后来能一只手拉着架子车往地头送粪，往家里拉土。单手抡起镢头砸土块，抱起扫把扫地，一天到晚闲不住。村上人说，你爹呀，还是那个脾性！

    有一回，几个顽童折断路边的树枝，在麦地里打闹，父亲喊叫着上前阻止，几个孩子竟学着父亲的腔调，往父亲身上扬土、扔土疙瘩。母亲赶跑孩子，要父亲回家。父亲噘着嘴，拉着母亲到几个孩子的家，连比划，带指点，经母亲说明，几个孩子受到家长责骂，表示再不损坏树木青苗了，父亲方才罢休。

    家门口的公路上有个小坑，父亲就用瓦渣、煤灰填平踏实。三伏天，父亲常常招呼路人到家里喝水、歇息。遇到有病或落难的老人、妇女，往往还留宿、吃饭。父亲不会说话，但给他打招呼、和他说话的人不少。

    在父亲言传身教下，我们四兄妹个个好学上进，吃苦耐劳。哥哥当了电管站站长，我成为上校军官，两个妹妹的日子也很红火，孙子辈里出了5个大学生。亲朋好友和村上人说，你们兄妹几个心好、耿直、能吃苦，很像你爹！

    父亲去世时，嘴依然噘着，一只眼没有合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在与死神抗争。他不愿离开母亲和一大堆儿孙，还想过几年刚刚好转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