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坤
家在水乡,多菱多莲,采菱与采莲一样让人开心。划一叶扁舟,菱塘里随手捞起青苍菱盘,翻过来,呵,竟有三四只水红菱调皮地藏身于叶下、茎上。剥开一只,轻轻咀嚼,清甜、甘美,齿颊留香。便是那掷于水面的红菱壳,花瓣似的亦有惊艳之感。水中之物,上种红菱下种藕,采藕也叫踩藕,却要穿了一身橡胶皮衣,涉足深水,双脚在荷塘里踩,踩到了藕,慢慢松动藕身周边的淤泥,再将其取出。当一支支洁白肥硕的花香藕漂上水面时,直让人惊叹,这污浊池塘中,怎就长出了如此洁净之物?出淤泥而不染,古人不欺我也。
总感觉地下作物,比那炫耀在枝头的,铺陈于地面的,悬挂到藤架上的,更让人有种意外之喜,它们的实诚与敦厚、贞静与质朴,一旦挖出,一古脑儿堆在面前时,往往更令人打心眼里喜爱。
最普通的地下作物,应是土豆即马铃薯了,也开花,浅紫、粉白,并不出众,叶也平凡。不过,有一天挖出来,淡黄色的土豆,一颗颗捡进筐里,多诱人的收获。然后,炒着吃,煮着吃,切成丝,剁成片,或炸或熘,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从秋到冬,从春到夏。便是长了芽,埋进地里,又能长出更多的土豆,既当蔬菜又当粮的土豆啊。
我见到更多的地下作物,却以红颜色居多,这一直是我想不通的一个问题,乌油油的黑土地,暗无天日的地下,见不着一点光亮,怎么能长成红色的呢?你若说花生不是土黄的吗?生姜不是姜黄的吗?毛芋不是褐栗色的吗?是的是的,不过,刚出土时,生姜枝枝丫丫的顶头总要满溢着胭脂一般艳红的,如染了蔻丹的少女的指尖。小小的花生,你剥开土黄的壳,那里面的小胖子也是裹了一身红纱衣,涨红了一张粉脸啊。毛芋尤其我们老家出产的龙香芋,芋头与叶柄相连处一圈圈水红色,疏疏短须间生几颗小子芋,又顶了水红色叶芽,好看呢。在吾乡,一颗龙香芋足足有小皮球那么大,难怪古人见了,止不住惊奇地赞叹一声:“吁!”从此得了芋这个名儿。初遇水乡人挖芋时,哪一位外地客脸上不是先人那种惊诧与欣喜呢,他们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吐出的不是古典的“吁”也是现代的“哇”了。
种山芋需打垄,山芋苗就长在垄上,心形的叶、银红的茎皆可炒食,“皇后菜”是也。霜降过后,挖山芋,一锹一锹挖出来,挖出来的俱是欢喜。那山芋起码笔筒那么粗,大者小榔头似的,已是开眼,更奇的,每一只都艳如施朱,像要上台唱戏的名角。莫非它们在黑暗的地下憋足了劲,长成健壮的身体,又盛妆上场,就为了这出土的一天,报答种植它们的主人,给他们一个惊喜?不然何必这般精心打扮。
胡萝卜虽呈橘黄,也是色彩明丽,拔出来,水汪汪的清甜可食。萝卜其实挺有个性,有红有紫有青有白还有“心里美”,只是萝卜长在地下,总不肯安分,常爱露出半个身子,将冰肌雪肤半掩半呈于你面前,撩拨得人心里痒痒,止不住就拔出一颗,顾不得洗,衣服上蹭蹭或剥了皮,直接“喀哧喀哧”一通大嚼,清脆甘甜处还有一丝丝辣,滋味真不错。我每次洗萝卜,尤其是那大鸭蛋似的白萝卜,常常想,它们委身泥土却一尘不染,如何做到的呢?
隆冬时分,干涸的水田里,拔了乱草似的荸荠秆,一锹挖下,就是一只只算盘珠似的土疙瘩。清水里洗,竟脱胎换骨般,水灵灵一片闪亮的紫,刮去紫皮,荸荠肉莹白如玉,又嫩又甜,沁人肺腑的美。一场大雪过后,嘴里没了滋味,母亲会扛上钉耙,挎上竹篮,扯去积了雪的萎黄慈姑叶,一耙下去,就是一颗颗嵌在土里的圆溜溜的慈姑,每颗后面都长了长辫子,回家,烧一锅咸菜慈姑汤,说不出的鲜美。母亲告诉我,一株慈姑苗一年长出十二只慈姑,就像一个母亲在哺育一大群孩子,好玩呢。这一说,真让我感觉平平常常的慈姑,神奇极了。
更神奇的,我们常吃的芋头,竟不是地下根,而是球茎,球茎上生出子芋,多的还能生出孙芋、曾孙或玄孙芋。
原以为,隐遁匿世、默无声息的地下作物,只管慢慢生长,自我圆熟,没想到它们也有一个自我的世界,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着如此奇趣的生长习性。直至有一天破土而出,给世人一份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