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春天来的时候,大地在一夜间换了新装。绿,绿不尽地绿。河边的白茅们也绿了,“唰”地一下,探出尖尖的小脑袋来。我们去拔茅针,那是春天馈赠给孩子的零食。
茅针其实是白茅的嫩芽,形似针状,剥开来,里面是又白又嫩的穰。丢进嘴里,水汪汪,甜滋滋的。
那时我尚不知,这种好吃的天然的零嘴儿,是从远古的诗经年代,一路走过来的。“静女其娈,贻我彤管。”春暖花开的时节,美丽的牧羊女,去见约会的小伙子,拿什么做礼物好呢?她踯躅半晌,最后聪明地,拔了一把茅针带给他。
小伙子当然心领神会,他心花怒放,收下茅针当珍宝。“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不是你这茅针有多好啊,实则因为,它是我心爱的姑娘所赠送的啊!真正是没有比这个更适合做礼物的了。民间爱恋,原是这等的朴素甜蜜,野生野长着,却自有着它的迷人芳香。
后来,读宋时范成大的诗,看到他写的拔茅针,我乐了。无论沧海桑田如何轮转,这俗世的活法,却如出一辙,生生不息着。不妨读读他写的:茅针香软渐包茸,蓬荜甘酸半染红。采采归来儿女笑,杖头高挂小筠笼。
我们带上的却不是小筠笼,我们挎的是猪草篮子,很大个儿的。猪草篮子早就被搁到一边去了,我们拔呀拔呀拔茅针。肚子吃得溜圆了,吃得不想再吃了,还是拔。把全身上下的衣兜都装满了,还是拔,——可见得,人生来都是贪的。那满地的茅针,哪里就拔得完呢!拔回家去,多半也被扔了。我奶奶不许我们放着过夜,说吃了过夜的茅针会耳聋的。又说,茅针放在家里过夜,会引了蛇来。
我偷偷试验过,把茅针藏在枕头底下,却没有耳聋,亦没有蛇来。我很高兴。原来,大人的话,也不能全信的。
我们采凤仙花,不是为了观赏,而是为了染指甲。
凤仙花好长,种子掉哪里,哪里就能长出一大片,你追我赶地长,一心一意地长。
我家屋角后,每年都有成片成片的凤仙花冒出来。也无需特地播种,乡下的花,少有特地播种的。风一吹,你家的花,跑到我家来了。我家的花,跑去你家了。也有鸟来帮忙,把花种子衔得到处扔。有时,你在废弃的墙头,看见凤仙花,或是鸡冠花,或是一串红了。你也可能在哪个沟渠里,发现了凤仙花的影子。你不必惊讶,乡间的花,原是长了脚的。
我家凤仙花开的时候,真有些壮观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像落了一地的小粉蝶,吵嚷得厉害。我们不懂赏花惜花,只管把那些花啊叶子的,摘下来,捣碎,加了明矾,搁上几个时辰,染指甲的原料就算制成了。
天热,晚上屋子里闷,大人们也都要在外头纳凉。虫鸣喁喁,闲花摇落,星子闪亮,静下来的时光,总让人好脾气的。我妈和我奶奶,难得地坐到一起,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话搭话地说些碎语。我和我姐去挑了肥圆的黄豆叶子,让我奶奶给包红指甲。我妈兴致上来了,也会帮我们包。
捣碎的凤仙花,敷在我们的指甲上,上面盖上黄豆叶子,用棉线紧紧缠绕了。一夜过去,第二天,手指甲准变得红艳艳的。
刚包好的手指甲沉甸甸的,偏偏蚊子来叮,手却搔不了痒,急得双脚直跳,却舍不得弄脱缠好的指甲套。我奶奶或我妈,这时会笑着来帮忙。
露水打湿了头发,夜已渐深,却迟迟不肯进屋去睡。小心里,也有了贪,希望这样的静好清欢,能够地久天长。
我姐没事的时候,喜欢装扮我。衣裳也就那几件衣裳,是没办法替换的。头发却可以随意摆弄。我姐在我的头发上花大工夫,要不把它辫成许多根小辫子。要不把它卷起来。
家里土墙上贴一仕女图,上面有女子云鬓高挽,簪着菊花一朵朵。
我姐突发奇想,要给我梳那样的头。
菊花是不缺的,跑到屋后的河边,想采多少,就有多少。想采什么颜色,就有什么颜色。那里,一年四季,几乎都活跃着小野菊们嬉戏打闹的身影。
我们很快采得一大把。红黄橙白紫,五彩纷纭。我姐照着墙上的画,给我挽头发,在上面横七竖八插满野菊花。我顶着这样的头,跑出去。从村子东头跑到西头。再从南边跑到北边。沿途无人不惊奇观望,笑叹:“瞧,那小丫头的头。”
若干年后,我听到一首歌,歌里这样唱道:“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觉得那是在唱我的少年。
(摘自《丁立梅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