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中
“摘来天上半弯月,化作人间一眼泉。”这诗句,就是为敦煌而作的。
我们一路向西,火车窗外的景致,也由绵延的绿,渐渐过渡成一种坦荡的、含着土黄的颜色。及至下了车,一脚踏上敦煌的土地,那风便不同了,虽是秋日,却带着阳光晒透后的干爽与细软,拂在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凉,竟把旅途的困顿也扫去了几分。
还未见着泉,先已望见了山。那山,全然不是那般披着绿裳的、峭拔的样子,它只是由着性子,舒舒展展地卧着,一身纯粹的金黄,线条圆润而柔和,像一头沉睡巨兽的脊背,在蓝得透亮的天幕下,散发着一种沉默而强大的气息。及至转过一个沙丘,眼前豁然一亮:一湾清凌凌的水,就那么静静地偎在巨大的沙山脚下。形状是那样完美,真如哪位仙人信手从夜空中摘下,又轻轻搁置沙海的一弯新月。沙山是那般雄浑,而这泉水,却以它让人难以置信的清澈与宁静,与之坦然相峙。水极清,映着天光云影,泉边几株老树,虬枝盘曲,绿意顽强,更衬得那水碧汪汪的,真像大漠睁开的一只清亮眸子,含着千古的幽情与智慧。身边的儿子即刻掏出手机,边拍边轻声感慨:“书上说得再多,也不如亲眼一见。这真是天的镜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乐园。”
我笑着,抬手擦去额角沁出的细汗,举起胸前的相机。从取景框里望出去,那山、那泉、那树,还有身边已然长大的儿子专注记录的身影,都笼在一层金辉里。我轻轻按下快门,心里想着,这“咔嚓”一声,收进去的,不单是这天地间的奇景,更是此刻满溢心头的欣慰、温柔与难得的团圆之意。孩子离家求学,这样的相伴出游,于我们而言,已是愈发珍贵的时光。
既然到了鸣沙山,不听听它的“鸣唱”,总是憾事。我们脱了鞋袜,赤了脚,去亲近这沙。沙粒极细,带着日头落下后还未散尽的余温,熨帖地摩挲着脚底,一种微痒而舒畅的感觉,立刻从脚心传遍了全身。儿子年轻,脚力健,几步就冲到了前头,又回头笑着等我们。踩在沙上,软软的,陷下去一个小小的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竟是一种久违了的、无拘无束的快乐。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山脊攀去。爬山是费力的,进一步,往往要滑下半步,但谁也不觉得累。愈往上,风愈大些,带着清冽的沙土气息。登顶的那一刻,眼前真是豁然开朗了!目之所及,是无垠的沙的海洋,一层层柔和的波纹,是风这位无形雕塑家留下的杰作。而那湾月牙泉,便成了这金色海洋中最璀璨的碧色宝石,静静地,像一只含情脉脉的眸子,望着岁月长河里的沧桑变迁。儿子张开双臂,迎着风,深深吸了口气,背影里是青年人特有的、对广阔世界的向往。天地浩大,此刻站在这沙山之巅,我们感受着这大自然神奇造化所带来的心旷神怡与自由洒脱。
若要更深地体会这大漠的脉动,便不能不提沙海的舟楫——骆驼了。那些高大的生灵,披着棕黄的毛,眼神温顺。儿子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还跟牵驼人聊了几句骆驼的习性。驼队缓缓前行,颈下的铜铃“叮当、叮当”,响得慢条斯理,与这大漠的节奏竟是那般契合。
坐在两个驼峰之间,随着它沉稳的步伐一摇一晃,看着它宽厚的蹄掌在流沙中踏出深深的印痕,心中忽然生出许多感慨。这“沙漠之舟”,千百年来,就是这样负重前行,驮着丝绸、瓷器、信仰与文明,一步步走过死亡的瀚海,成为人类走向更远地方的忠实伙伴。它不言不语,却承载了太多的故事。它走得慢,却一步一个脚印,无比坚实。我回头看看儿子,他正举着手机,认真地拍摄着驼队前行的画面,或许这景象,也会成为他未来行走世界时的一份独特记忆。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启示?在这广漠中,沉稳的骆驼给予行人的,不仅是一段路程的承载,更是一种“走下去”的信念。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金辉恋恋不舍地从沙山顶上褪去,夜幕便像一块深蓝色的巨大丝绒,轻轻笼罩下来。而一场别开生面的星空演唱活动,就在这沙海之中拉开了帷幕。古老的月牙泉,成了最奇幻、最瑰丽的舞台背景。歌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空灵而富有力量。我们挨着坐在温热的沙子上,禁不住跟着那节奏轻轻摇摆,享受这样一个两代人共处的温馨之晚。
夕阳的余晖早已散尽,夜凉渐生,但那份由星空、音乐和家人共同酿造的甜蜜,却在胸臆间愈发浓烈。四周是游人的笑语,远处仍有点点灯火与歌声,晚风轻柔地吹着。我们并肩坐着,只是坐着,便觉无比的安宁、团圆。这山湖静好、岁月温良的时刻,叫人心底不由得生出满满的感恩。是啊,世间最美的风景,究竟是什么?或许,并非那奇崛的山川,也非那浩荡的湖海,而正是像此刻,孩子长大了,还能陪在身边,一起被这天地间的温柔静静包裹,慢慢地、细细地品享这份悠然、踏实与安康静好。
那半弯天上的月,终是落在了人间,成了沙漠里一眼不涸的泉,也映照着一份历经岁月而愈发清澈的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