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月香
父亲的书桌上,常只亮着一盏灯。
那盏灯是旧的,灯罩微微泛黄,边角处还磕了一道细小的裂痕。灯下压着一张裁边的旧报纸,纸上记着些潦草的数字,那是父亲在算账。灯光昏黄,堪堪照亮他面前的一小片桌面,再远些,便渐渐隐入黑暗。
我小时候常趴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父亲坐在我对面,借着同一盏灯看报纸。灯光实在不算亮,我有时忍不住抱怨:“爸,再开一盏灯吧,太暗了。”父亲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又戴回去,慢悠悠地说:“够亮了,写久了眼睛反而累。”
我不信,总觉得他是舍不得电费。直到那个冬夜,我赌气把客厅的大灯全打开,明晃晃的光一下子涌进来,亮得人眯起眼。父亲没说什么,只是走过去,轻轻关掉了多余的灯,留下一盏。他走回来时,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棵沉默的树。
“灯不必太亮,够用就好。”他说。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对光的吝啬,并非出于小气,而是一种近乎坚定的珍惜。他出生在上世纪上世纪60年代初,那时煤油要凭票购买,家家都得精打细算着用。他常说:“浪费东西,就是糟蹋别人的劳动。”
记得有一年冬天,家里的老台灯坏了,灯管一闪一闪,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我劝他换盏新的,说现在有的是又亮又省电的灯。父亲却摇摇头,从抽屉里翻出他的铁皮工具箱。他先是用螺丝刀小心地拧开灯座的螺丝,接着用砂纸打磨已经氧化的接触点,再用绝缘胶布缠好裸露的电线。他的手指粗粝,却能在细如发丝的铜线间灵活穿梭。“你看,”他边调整灯管卡扣边说,“东西用久了就有感情。”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昏黄的灯光重新漫开,映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那一刻,灯光映着他的脸,皱纹里藏着细碎的影子。我突然觉得,父亲恰似这盏旧灯,看似黯淡,却始终稳稳地亮着,不刺眼,却足够温暖。
如今,我早已离开家乡,住进了城市的高楼。夜晚的窗外,霓虹闪烁,路灯通明,整座城市宛如浸泡在光海里。可每当我坐在书桌前,仍会习惯性地只开一盏灯。有时妻子走进来,顺手按下顶灯的开关,明亮的灯光瞬间洒满房间。我会下意识地怔一下,然后笑笑,由它亮着。
但深夜伏案时,我依然会关掉多余的灯,只留一盏台灯,让光线柔柔地铺在桌面上。那一刻,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就坐在对面,借着同一盏灯,安静地翻着旧报纸。灯影摇曳中,我忽然明白:这半盏灯火的习惯,早已融入血脉,成为身体的本能反应。
有时漫步在商场,看商品如流水更迭,总会想起父亲摩挲旧灯的模样。通过那盏修了又修的台灯,始终在提醒:真正的文明不在堆积的商品,而在珍视每件物品的温度与故事。
这半盏灯火,是父亲留给我的生命哲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