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洵月
祖父有个粗陶小盐罐,圆肚细颈,像一只缩着脖子的鹌鹑。罐口总盖着块蓝布,用麻绳系着,布面上沾着细白的盐粒,在阳光下会一闪一闪地发亮。到了陇南的雨季时,蓝布边缘总洇出一圈潮痕,祖父就把它摊在灶台上烘干,他说盐粒怕潮,潮了就结坨,结了坨就容易浪费。
每天清晨,祖父都要把盐罐从碗柜最里层请出来。他先要净手,再用三根手指捏着蓝布的一角轻轻揭开,像是怕惊醒了什么。我常蹲在灶台边看他做饭,最着迷的就是他撒盐的模样,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雪白的盐粒便簌簌落下,恰似冬日里最早的一撮细雪。
“够了吗?”我总忍不住问。
“再等三秒钟。”祖父眯着眼,盐粒在他指缝间漏得极慢,“盐走到菜里要时间。”灶上的青菜正嗞嗞作响,油星子溅到锅沿上。祖父忽然把盐罐往我怀里一塞:“你来试试。”我兴奋地抓了把盐就要撒,却被他按住手腕:“用指头,眼睛看着菜,心里数着数。过日子,省一粒是一粒。”
那一把盐最终只落下五六粒。祖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小小的盐晶:“盐要像说话一样,说够就好,多说就咸了。”
那年夏天特别旱,地里的庄稼都蔫了。晌午的太阳白花花地刺眼,连知了都懒得叫唤。祖父蹲在灶房门口,把盐罐倒扣在粗瓷碗里,轻轻拍打罐底。细盐像害羞的小虫,窸窸窣窣地钻出来,在碗底铺了薄薄一层。
“够炒个茄子了。”祖父把最后几粒盐扫进掌心,“你去园子里摘两个嫩茄子来。”
我顶着草帽跑到菜园,发现茄子秧都耷拉着叶子。最大的那个茄子表皮已经发皱,似老人手上的青筋。我踮脚去够时,听见祖父在身后说:“挑小的摘,大的留着做种。”
晚饭就一盘蒜泥茄子,祖父把菜往我面前推了推说:“吃吧,长身体的时候。”他的筷子尖在盘底刮出清脆的声响,连蒜末都被扒拉得干干净净。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空盘子上,亮得像抹了层油。
知了的叫声渐渐弱了,地里的茄子也结得少了。一天清晨,祖父掂了掂盐罐说:“该添新盐了。”
蝉声渐稀时,祖父带我去小卖部。水泥柜台上裂着两道细纹,后面摆着印有红字的盐袋子。售货员用铁皮簸箕舀盐,黄铜秤盘上的砝码晃呀晃。“今年的盐鲜。”祖父捏起几粒结晶在舌尖试了试,从内兜掏出蓝布手帕包着的零钱。新称的盐倒进瓦罐时,他特意用手挡着罐口:“慢些倒,别砸着罐底。”
回去的路上经过麦田,收割后的麦茬整齐地排在地上。祖父弯腰拾起几粒遗落的麦穗,在手心里搓了搓,吹掉麦壳,把麦仁递给我:“尝尝。”新麦的清甜在嘴里化开时,我听见他说:“盐和粮食一样,都是土地的心思,能多省一粒是一粒。”
这些年在外头,每当我看到超市货架上摆放整齐的小包盐,总会想起那个粗陶罐子。立秋该贴秋膘的时候,突然想起祖父腌的茄子干。我顶着末伏的日头回去,看见盐罐还在碗柜的老位置。蓝布换成了蓝白格的确良布,但系绳还是那根磨得发亮的麻绳。我揭开盖子,罐底沉着的盐粒已经结成小块,如初春的薄冰。
“现在日子好了,盐也便宜了。”祖父说着,却依然把新买的袋装盐仔细倒进旧罐里。他忽然停下动作,从案板下摸出个搪瓷碗,只见他倾斜盐罐,那些结成块的陈盐便缓缓滑入碗中。他往碗里滴了两滴热水,等盐粒稍稍软化,才拿起擀面杖轻轻捣着碗里的盐块。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数着每一粒盐的分量。细白的粉末在阳光下扬起,落在他的皱纹里。
“晒三天的茄子干,”他边捣边说,“用这个盐腌最入味。”
这次临走时,祖父正把捣碎的陈盐仔细装回粗陶罐。他拈起一撮,三根手指轻轻一捻,盐粒便均匀地撒在刚摘的青菜上。“盐没有新旧,”他对着菜畦说,“浪费了才是真的可惜。”晚风拂过,那些落在土里的盐粒闪着微光。祖父弯腰拾起一颗掉在灶台上的盐粒,在围裙上擦了擦,放回罐中。
如今在城里生活,我的厨房也摆着个粗陶罐。每次撒盐时,手指总会不自觉模仿祖父的弧度。有次朋友笑我连盐粒都要数着用,我才发现那些年看祖父撒盐的光景,早已腌进了骨子里。“这不是小气,”我指着罐口说,“浪费的不光是盐,是土地的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