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强
说起玉米,还藏着不少别致的名字。苞谷、苞米、番麦……每个名字都沾着一方水土的气息。在我的家乡,玉米才是它真正的称谓,顺口,亲近,带着泥土的温度,如同爷爷奶奶唤着孙儿的名字,透着骨子里的亲。
玉米是农人眼中的“懒庄稼”。一个“懒”字,道尽了它漫长的生息——从开春落籽,直至冬天雪花给土地盖上厚厚的棉被,人还在田间掰扯零星的玉米。掰玉米的脆响,割秆人的笑语,三轮车、电动车在野地跑着唱着,合奏出一支农闲未歇的歌谣。
种下玉米,也着实省心。地被整饬平顺,银链般的地膜铺开,推起播种机前行。齿轮点头叩进泥土,种子滑入墒沟便告成了。若种在干散的溏土里,任你千呼万唤,它也只管在深处静静蛰伏。终于,春风吹绿柳梢头,春雨沙沙落进期盼的耳朵,泥土下的嫩芽憋不住欢喜,争先恐后地钻出地皮。这新绿的喧嚷,仿佛是大地的初啼。
苗儿蹿到一拃高,农人便除去旁生的枝苗,让主干在春末夏初澄澈的阳光里,一门心思往上挺直,踮着脚尖与云天对话。于是拔节的声音细密响起。七月热浪翻涌,玉米陡然加速了生长的脚步,蹿过人头,亭亭立在风中。一根秆子上,常常一两个玉米棒子顶着红缨绿裳。此时,农人一头钻进碧纱帐中,拔草、施肥,汗水洒进青纱帐的荫凉。
秋风漫起,玉米缨渐渐褪去鲜红,染上深栗或烟紫,发端微微打着俏皮的卷儿。饱满的苞果在淡黄苞叶中隆起羞涩而坚实的轮廓,宣告着成熟的讯息。这时节,山野骤然醒了。掰玉米的脆响此起彼伏,拖拉机和电动车满载金色的喜悦,在田埂撒欢飞驰,把欢歌笑语一路泼洒进秋天深处。场院里,院落中,金黄的玉米越堆越高,山丘一般。灿灿光芒映照着农人脸上舒展开的深纹——那是汗水浇灌后开出的花朵。
养牲口的人家,他们的玉米秆还不急着运回家。秋阳静好,是玉米秆甩干水分、锤炼筋骨的时候。待到身姿挺拔如利剑,农人便将它们运出地头,在自家房前屋后盘绕成精巧坚实的圆锥垛。隆冬风雪肆虐时,这里是狗儿、猫儿暖烘烘的安乐窝。
田野里的玉米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不知不觉添了霜色,他们的寒暄中总绕不开今年谁家玉米多收了几袋的老话题。黄澄澄的玉米面蒸出的窝头筋道瓷实,搅团粉鱼在锅里翻腾滑溜,掺了糖的玉米糕厚实如蜂巢……小孙儿捧一碗玉米粒挤到爆米花担子前,看着爆米花的人将金豆倒入黝黑的铁肚膛里。炉火煨着,铁葫芦转着——
“嘭!”
铁肚膛打开,一朵朵洁白的玉米花争先涌出。
小孙儿把热烘烘的爆米花捧到老人跟前。老人们布满褶皱的眼角顿时漾开笑意。他们接过那些烫手的、白云般的花骨朵,不断换着手吹气,吹散岁月的辛苦,最终小心放进嘴里,品尝这土地深处迸裂出的酥脆香甜。细碎的咀嚼和轻快的谈笑,融进这个村庄温暖绵长的呼吸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