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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浆水味

□ 吴玉琴

夏日的烈焰舔舐着空气,蒸腾的暑气织成一张密网。此时,婆婆的那坛浆水便成了最稀罕的荫蔽。顶着灼目的日头归家,捧起一小碗炝得温温的浆水,仰头灌下,凉意混合着酸香在体内洇开,像无声的山泉漫过焦渴的河床,五脏六腑的燥热悄然被逼退几分。

厨房角落里那个敦实的双耳陶坛,自我成婚起便在那里。曾向婆婆请教过浆水的做法。她说,得先有“引子”。需从善养浆水的人家求来几勺,将煮过面的面汤澄得透亮,徐徐注入坛中,再把洗净的毛芹、包菜叶在滚水里略焯过,小心放进去。末了叮嘱,器皿最好是陶土烧的,浆水要勤搅动,常更新。每舀出一些,就要补入新鲜面汤,方能源源不断。若疏于照料,浆水会败坏,浮出一层惨淡的“白花”。

那年婆婆返乡前,特意将这坛浆水托付于我。家中少烟火,唯恐酸水败坏,我们便隔三岔五舀掉些浆水,再兑进新面汤。没承想,浆水竟很快枯败了。婆婆回来看着坛子,摇头叹息:“你糟蹋浆水,浆水气绝了。”她总有外人无法参透的固执:“引子,根不能断。断了根,自家浆水就丢魂失魄,再酸不起来了。”

一碗酸香四溢的浆水面,最是熨帖肠胃。最难忘的却是婆婆做的浆水“雀儿舌头”。油锅烧热,炝香葱花蒜末,倒入浆水滚沸,再把玉米面、豆面或荞面擀得纸薄,切成小雀舌般玲珑的面片。看它们于沸水中轻盈打旋跳跃,浇上热腾腾、酸嗞嗞的浆水卤子,顶上堆一簇翠绿油亮的炒韭菜、嫩芹菜与红亮的油泼辣子盐菜。一勺入口,那酸香便沁入四肢百骸,消解奔波的劳乏。夏秋相交之际,一锅煮得甜烂的南瓜、绵润的洋芋、鼓胀的玉米下肚,再啜一碗温热的浆水拌汤,熨帖肠胃,周身舒畅,连耳边穿过的风,也似裹上了一层绵密的温柔。

婆婆有句口头禅:“有盐没浆水的。”说的是无趣之人、寡淡之事。浆水之味本就清浅,更妙在那一丝隐隐的凉意,恰是酷暑中消解躁郁的良方。而浆水的酸,如缓缓舒展的脉络,得用大些的勺子舀,才能让那悠长的意韵在舌尖徐徐铺展,品出其中真味。

夏日归家,爱人总是直奔灶间。他端起一大碗炝好放凉的浆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末了长叹一声:“大热天,喝一气浆水,舒坦!”仿佛滚烫的滋味,尽被这一碗清泉般的酸香压服、抚平。

光阴荏苒,浆水这老滋味,不知不觉从我家餐桌上淡去。

夏日的热浪蛮横,翻滚的空气里,那坛沉寂的酸香猛地撞上心头。凭着记忆依样操作,竟真找回了当年的滋味。爱人下班到家,接过满满一碗浆水仰头灌下。“大热天,喝一气浆水,真舒坦!”那上扬的尾音里,终究裹不住一缕粗重滞涩的微颤。

轮椅上的婆婆低垂着头,在半梦半醒间沉浮。厨房角落那只静默的陶坛,幽光微泛。我伸出手指,想再一次轻抚那温润的坛壁,指尖触到的刹那,才发觉坛身靠底部延伸着一道发丝般细微的裂痕。是那年我们手忙脚乱舀水添汤时碰坏的?还是时间的刻刀无意划下的印记?我俯身仔细检视,坛内的浆水清亮如昔,并无泄漏的迹象。可这道隐形的伤痕,已悄然烙印在这只承载过家族温热与遗忘的陶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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