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宝
祁连山的雪线,宛如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悄然向上攀升。褶皱间,残冰发出细微脆响,宛如家中用久的老瓷碗不经意裂开时的低语,悠悠回荡在山谷间。我蹲在干涸的河床旁,指尖轻触泥土,感受到那湿润的震颤。这便是河西走廊春天最初的信号,以如此隐秘的姿态,轻轻叩响大地之门。
河流在祁连山的滋养下,解冻声在子夜格外清晰。冰层崩裂的节奏,仿佛应和着《阳关三叠》的古调,时而急促如马蹄迅猛叩击戈壁,时而舒缓似驼铃悠悠摇碎月光。
疏勒河畔的柳条,最先感知到地气的萌动。灰褐色的枝条看似枯槁,可当你伸出指甲轻轻蹭一下表皮,便能惊喜地发现,青玉般的汁液在暗暗涌动,像极了敦煌壁画里飞天飘带间流淌的千年韵律。古驿道边的白杨,树皮渐渐泛青,树根处积雪消融的痕迹,宛如有人蘸着淡墨在宣纸上晕染的笔触,细腻而美妙。
西北的春风,宛如一把神奇的雕刀。它掠过嘉峪关的城墙,在斑驳的箭垛间刻下新痕,而每一道新痕,都像是它与这座古老关隘的密语;它穿过玉门关的隘口,将沙砾打磨成细密金粉,仿佛是历史的尘埃,记录着过往的驼铃声声与商旅匆匆。河西走廊的农人常念叨:“二月春风似裁衣。”这风,真如巧手绣娘,以残雪为经,地气为纬,织出隐隐绿意。
古凉州城,在春天的怀抱中渐渐苏醒。街头巷尾,弥漫着新出炉的凉州馓子的香气。老人们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谈论着今年春天的雨水与庄稼。不知谁家遗落的纸鸢在风中忽上忽下,勾起人无限遐想。孩子们在巷子里奔跑嬉戏,追逐着那只纸鸢,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为这座古老的城市增添了几分生机。
甘州的春天,是从田野间开始的。农人牵着耕牛,扛着犁铧,走向那片沉睡了一冬的土地。春风拂过,田野里泛起层层绿浪,那是新出土的麦苗在欢快地舞蹈。田边的小溪,潺潺流淌着融化的雪水。远处的山峦,在春雾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
雨水节气后的深夜,我被檐角铁马的叮咚声惊醒。推窗望去,敦煌城正笼罩在牛毛般的细雨中。沙地似巨大的洇墨宣纸,雨脚落下,泛起细小漩涡。莫高窟九层楼的风铎在雨中声音愈发清越……
这场春雨,催生诸多奇妙景象。戈壁滩上,骆驼刺的枯枝绽出星星点点绿芽;腾格里沙漠边缘,沙蜥蜴破土而出,在沙丘上留下细密纹路。
兰新铁路旁杨树飘絮时,河西走廊的候鸟开启史诗般的迁徙。灰鹤群掠过焉支山巅,扇动的翅膀仿佛在应和着《甘州》古乐的节拍。通过河西走廊传入的苜蓿种子,如今在烽燧遗址旁萌发出新芽,形成一种独特的美,令人感慨岁月的神奇。
暮色降临,我独自伫立在嘉峪关城楼远眺。祁连山的雪峰泛着淡淡光晕,长城宛如一条沉睡的巨龙蜿蜒隐入暮霭之中。
远处,一列火车的汽笛声划破寂静,悠长而低沉,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此刻,我忽然明白,河西走廊的初春,并非只是一场姹紫嫣红的繁花盛宴,而是万物在风沙中倔强生长的庄严宣言。那些细若游丝的绿意,那些稍纵即逝的花信,每一处微小的生机都在向我们讲述着生命的顽强与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