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虎
“挑担”喜好品茶,凡经玉泉观,必汲玉泉为饮,再提些清冽回来,烹茶、品茗、会友。
钓友们知晓他的习惯,顺道顺便时,也汲玉泉来品来饮。几个人围着一桩老树根茶海,天南地北,高声大嗓。玉泉水一烹出茶来,倒茶次序,就有了章法,你长我幼推让,你先我后谦让,伦序分明后,才开始品咂:先撮起来,扑,扑,吹两口,抿嘴,细细地吮吸一小口,噙在嘴里,骨碌骨碌,用舌头打转,你盯着我,我瞅着你,好像茶香是彼此用眼神尝出来的,悠然回味够了,才慢慢下咽,如品玉液琼浆。
之前,我对他们品茶气氛的骤然转换不以为意,认为他们率意惯了。一起坐了几次,发现还真不是那么回事。甘之如饴时,他们不约而同就儒雅起来。
探问其中的缘故,半晌,“挑担”才吐出他的骄傲和矜持:你不知道玉泉观悬着一块“人间天上”的匾额吗?老天水人都知道,玉泉之水,来自“天上人间”,最适合烹茶,品饮,当然要有敬畏之心,要有端肃之态!
我不禁讶然。这些平时大大咧咧的朋友,心里原来装着细腻,文雅潜移默化进习俗,就成了文化,品茶时刻,毕恭毕敬就流露出来,大方得体得丝毫没有嫁接违和之感。
接着,他又旁敲侧击:茶圣陆羽,你应该知道吧?《茶经》里讲,烹茶之水,山水最上,江水次之,泉水为下。请你辩证一下,玉泉应属山水,还是泉水?若为山水,为何有玉泉之名?天水人烹茶,官泉之水为上,是北流泉,还是玉泉……
说到官泉,他的表情和语速变得悠然:曾经的官泉,乳汁一样,滋养着一城百姓,旁边有南湖,有荷花,有水月寺,周边有玩月楼,有苏蕙织锦回文,有一大片老宅院,还有整院的凌霄,穿走不完的游廊,那是我儿时奔跑不完的乐趣……
我又一次惊异,深埋在老天水人心中,今天已不易察觉的这些习俗,正像经我发问的沸水一浸,逐渐绽开,跟着一问一答,三起三落,醇厚出一座古城的绵绵文脉。
元代兴建起来的玉泉观,隐约在天靖山怀抱里,跻身陕甘川锁钥要冲,承袭宋代榷场以茶易马的流风余韵,眼瞅着州城角角落落市井细民的熙熙攘攘,耳听着茶商脚户从福建、云南、湖北、湖南驮来新茶的骡马嘶鸣……天水人历来敬重玉泉、官泉、北流泉,喜欢汲来三泉之水,浸入“区区罐”里,一罐一罐煨茶,一盅一盅品茗,是参透了水利万物而不争的玄机,把博大精深的哲思,具象为一茶一水的活色生香的文化。
细细听听他们的言语,总让人心旷神怡:围着火炉,捣一罐茶,发的是沸腾之声,养的是浩然之气。
“区区罐”虽小,里边的学问,大着哩。
曾经的秦州人,把细碎的光阴,把习俗里的文化,捣进罐罐茶里,捣成一往情深。而今的天水古城,麻辣烫的醇香之外,专营罐罐茶的楼堂雅座,杏帘在望,鳞次栉比。
清清亮亮的玉泉之水,从“区区罐”里流出来,浸入茶杯茶碗里,品起来像历史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