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
凉夜清秋,未能揽星河入梦,我便读起了鲁迅的《秋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传颂名句,妙义自在人心。而我对其的理解很具象,因为外公的小院正是如此。从我记事起,那两株枣树分立在院中央,春看绿叶、夏闻花香、秋尝红果、冬赏雪枝,记录四季轮回,诉说光阴故事。
外公常说,“种桃昔所传,种枣予所欲。在实为美果,论材又良木。”他和外婆相守在黄土坡上的村落。四方小院、几间瓦房、两株枣树。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年又一年。禽鸟鸣树、蝉蜩别枝,一寸又一寸。当外婆在院中扶我蹒跚学步时,枣树已盘根错节,枝丫参互,树冠越过屋顶,直穿湛蓝天空,撩拨丝丝白云,与太阳炙热相爱。
每到万物复苏、百花争艳之时,枣树像一位沉稳的老者,顶着一头锋利的圪针慢吞吞地醒来,对称的翠绿小叶踩着春天的尾巴生机勃勃。初夏时分,枣树生出黄绿色的小花,虽不起眼,但层层叠叠,引来蜜蜂嗡嗡鸣叫。微熏的暖风拂过,总有花瓣散落下来,嵌在地砖缝隙里,香气浓郁得很,到了夜晚更是沁人心脾。此时的小院被枣树的树冠笼罩,外婆将饭桌从堂屋挪至院中树下,树影婆娑,阳光跳跃在杯盘碗筷上。今天凉拌萝卜、炝豆角、高粱面鱼鱼,明儿青菜豆腐烩菜、烫面油饼,日子俭朴,安稳知足。偶尔外婆做了酱骨肉,外公便拿出自酿的药酒,拉着家人推杯对饮,裹挟着枣花也无妨,咂吧间唇齿留香,一天的劳累也在各自安闲的诉说中慢慢消逝。
整个夏天,枣花褪去变成串串枣儿,由小到大、由绿变青,隐在小碎叶间不动声色,却将树枝压弯了腰。待枣儿在秋风中红了脸,外公会挑选晴好无雨的日子,把院子打扫干净,带着长杆“啪啪”敲打,一树枣儿就捎带枝叶纷纷落地。仰头张望的我往往猝不及防被冰雹般落下的枣儿打到脑袋,但丰收的喜悦顾不上疼痛,只忙着蹲下身子连抓带捧,把蹦跳在地上的枣往筐里捡,遇见个大饱满的,在衣服上蹭掉浮土,塞进嘴里“咔嘣”地嚼个香甜。外婆会将收来的枣儿分类挑拣,生吃的、熟食的、晾晒的、泡酒的,它们咕噜噜地各归各位,发挥各自的食养功效。中秋节后,枣叶自然脱落了,树上的剩枣清晰可数,红彤彤得耀眼,引得灰喜鹊叽叽喳喳,时刻惦念。而我也惦念,惦念外婆的灶房,那些枣年糕、枣粽子、枣馒头、枣甜粥,将甜蜜蜜地温暖渐寒的日子。
接踵而来的冬天,伴着村落里此起彼伏的风箱声,在炊烟袅袅中格外漫长。枣树光秃秃的枝丫傍着屋檐,弯弯曲曲地伸向天空。外婆将干瘪的玉米皮拴成辫,再缠上串串红辣椒挂在树杈上,成了冬天里的一抹亮色。母亲在两株枣树之间,拉起粗粗的麻绳,在阳光下晾晒锦缎大花被。我总爱把自己夹在被褥间躲猫猫,感受慢慢膨胀的棉花将我暖乎乎地包裹起来。而此时的麻雀对枣树尤其钟爱,整天蹲在枝丫上叽叽喳喳地唱。表弟把粮食撒在枣树下,然后用绳子绑根木棍支个筐,拉着我藏在枣树后,示意不要出声。不一会,麻雀被引诱过来,待它进入陷阱范围、忘情吃食时,表弟会麻利地扯动绳子,筐子顺势把麻雀扣在了下面。枣树默不作声看我们重复玩着诱捕放生的游戏,恍惚静好岁月一直等在那里。
闲云潭影,物换星移。居人几番老,枣树未成槎。外公走后,外婆的话越来越少,在枣树下一坐就是半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我想外婆是在思念和外公在枣树下晒太阳的日子,那时话稠若春溪流淌,无话也可闭目养神,一起偎依尽赏西霞霓裳。初夏,我随母亲回乡清理院子时,捡到一堆掉落的小青枣,舍不得丢掉,就把它们摆在灶台上,晒成密密麻麻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