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在童年给我的别样美好里,顶高兴的事,要算跟随父亲到夏家塆镇和周边乡庄川坝去看戏。
成县的唱戏,有对岁稔年丰的祈祷,有对一方清吉的酬唱,也有对世间劳作的敬祝。
在打柴赶集和走亲访友的半途,抽完一锅旱烟,就想站在高梁上,望着低头曲腰的明澈川流,从丹田深处吼将出来,端起端落,拉腔满调,声如金石,既解闷排忧,又缓人乏气,酣畅淋漓……
嘹亮的戏声是从入夜后传过来的。
那高高挂起的铁皮喇叭,如银花吐蕊,其中一对架在戏场的大树杈上,另两只悬挂在戏楼口的高空。
人间四月烟火浓,当是春夏之交。那时村村有戏班,庙会的戏从二月二“龙抬头”时开场,在夏收之前,一会接一会,一场连一场,戏声惹人,戏迷戴顶草帽,搬上板凳,纷追沓往,披星而去,戴月而归。
这个时节,夏家塆成功的生意人纷纷捐钱资助众乐会,邀请县里最出名的剧团和名角,欢唱七天七夜大戏。
所谓大戏,是与戏箱小、梨园弟子少、在乡村庙会稼穑期间唱的“木偶戏”相区别。“木偶戏”班小人少,自唱自乐,设帐作帷即可随时随地演唱,它以木偶道具上场,以制动变换作出舞文斗武的动作而出场,唱者不化妆,发其声而不露其面,田间地头、院坝麦场,说唱就唱。
大戏秦腔剧组阵容更强大、戏本表演更完整,须有台面,有乐器班,有足够多的演员,表演显得更专业。但都同样朴实、粗犷和豪放。在小镇的泥地山野,沟沟岔岔,随处可见端着土巴碗,靠着麦草垛,吃着油泼辣子馓饭或宽心面,煨着罐罐茶的人,与爱唱秦腔的人一起,构成了成县农村生活最地道最有韵味的标配。老一辈的善于叫板,小一辈的不学就会,男的起唱,女的随唱,群口齐唱一阵社火小曲,觉得不够过瘾,就摆阵打擂台,吼秦腔,不论是谁清吼两句,听起来都像模像样。
最正式的,当数午戏,先唱半个小时的折子戏。加演过后,戏场里已经人山人海,除了合围着戏台的人群,后面的各种小吃、百货、杂耍摊前,更是里外几层人头攒动。提前赶来抢站在戏台前位的几百号人,是最忠实的观众,他们专注地看戏听戏,没有人晃来窜去。
最美好的看戏记忆,是跟随父亲赶夜戏。那时候桑葚樱桃次第成熟,春天已经过尽。父母早早做完农活,擦黑吃过晚饭,就往小镇戏场走。一路都是去看戏的人,小孩子们聚拢在一起,小跑着先到街口。不远的戏场上空,一片让我们镇定不了的兴奋的光亮,熠熠生辉。
开戏前的喇叭声,放的是录音磁带。唱声颤抖着,连续着,有时好像是红脸,字正腔圆,如激流的澎湃,自中流击水,翻浪迭起;有时是黑脸或是花脸,声如冰河的破裂,尾韵高荡,久拖不绝;有时是白须老生,唱着世间冷暖,道着世情沧桑;黑须须生则气盛刚强,骁勇善战,激昂悲壮;有时又是花旦与小生,温柔浅唱,腔音婉转,妩媚动听;有时只有乐队长奏,连环空绕,是小兵上场,或举文礼,或斗武功,他们有时是陈诉,有时是控诉,有时又是倾诉,但在街口探头探脑,细细聆听,都好像是从天空闪烁的星河里,稀里哗啦飘下来,又像从孟家崖山后边洞沟山隙里茂密树缝里,被风被烟洗滤后传出来。
孟夏,深茂的草木拥住戏楼,众人的踩踏,把满戏场的草地草坡踏出青草青嫩的香气。大树为戏场遮起浓荫,葱茏的树冠搭上戏楼的屋脊,瓦松长出来了,一拃多长,端瞅着看戏的人。
戏台口,挨挨挤挤着二十多排灰裤蓝裤黑裤的壮龄人,也有包绿头巾蓝头巾的农妇,他们看得懂戏身,听得懂戏文,时而紧张沉思,时而悲愤握拳,时而拍手称快,时而啧叹叫绝,他们进入到故事的情境里,穿越到历史的年代里,忘了台上是演戏,动情处忍不住在台下泪水潸然。
在夏家塆的戏场里,夜空深邃,夜凉如水。连续几天唱的是《三娘教子》《斩单童》《火焰驹》《周仁回府》《二进宫》《拾黄金》《下河东》《窦娥冤》《铡美案》等戏,这穿越深夜的戏声,甚至升华成天籁、地籁、人籁里最美妙的心声,最感人的绝唱,那么令人心醉,而又那么令人清醒,曾是那样欢愉,而又那样忧伤,仿佛听得清未料的新生、猝然的苍老、苦难的疾病和悲绝的消失,听得清如意与蹉跎,落寞与遗憾,狂热与淡定,都是永恒传唱的精彩与佳话。
暮色四合里,坐着看戏总比站着看戏舒服,但真正看戏的人多数站着。看一出出戏,它来源于生活,但又有了升华。
在樱桃甜美的四月,天高日晶,麦子灌浆,翻塆越梁的汉子吼起秦腔,那吼声吼来了吹遍旷野的风儿送来的山雨,吼青了破土而出后旱渴已久蔫枯的玉米苗,吼回了颗粒归仓的五谷丰登,吼走连天堆积重现的多余云霞。
小镇的古调新韵,蕴含着双河流淌的微微碧波,深藏着座座房院的千愁万喜,交织在那一声扯展嗓门放声高唱的秦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