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 宏
大雨淋湿了元土村。
雨连续下，一下就是四天，把一个村子都泡酥软了。
来势汹涌的雨，第一天就倾盆。那天早上我拉开房门，眼前屋檐上，挂着厚重的雨帘。凉气扑打，一把把我从朦胧睡意里拔出来，像拔个萝卜。我一激灵，诧异地看着恣意汪洋的水。老家的房子是马鞍架，高脊梁，两檐青瓦，鱼鳞排插，很是利水。兜头而来的雨，打在瓦上，开始是清脆的叮当声，后来瓦片完全被雨浸透了，青瓦便没有了叮当声，闷声着，一个劲儿汇聚雨水，铺泻下来，把房子罩住，把人罩住。看不清院墙外的青山和树木，只有混沌的水，密不透风，我和村庄深陷其怀。
这次的雨太大，倔脾气似的，不像平时的雨，有过渡——先是序曲，有风有云，酝酿着情绪，俄尔小雨才淅沥，忽有忽无地飘；然后拉高声调，如筛豆子般，一股脑儿扔下来，噼噼啪啪，在硬地上摔下来，像掉了一个个野鸡蛋，或在小积水洼里点个泡泡；再到最后过渡成如注大雨，天地间挂一张密密的网。这次这些都省了，猛烈得不讲道理。
元土村干旱了一个多月了，村人种的苹果、花椒，还有少量的玉米和向日葵，都蔫耷耷的，大地咧嘴，草木起皮，日头下，看着似要冒烟了，一脚踩在土地上，烫土腾腾，烫人的脚面。如果要扯嗓子喊一声，怕要冒火花。
太干渴！这时，雨就来了。是好雨知人心，也和草木之心。一个村子，和一村子的草木，久旱逢甘霖。但没想是这么大的雨。更没想到，这雨一下就是四天，不依不饶地下，是要把天地的火浇灭，让土地咕嘟嘟喝个好，要洒到向日葵才绽开的花脑袋上，催着葵花籽灌浆饱满，要把人们干渴的喉咙润湿，把焦灼的心润得美滋滋的，要把一个村子洗得湿漉漉的，素目扑闪闪。还好，第一天是倾盆大雨，只下了一上午，下午便时断时续，且是大雨小雨交替。后面三天，是连连绵绵不大不小的雨。第二天雨小的间隙，我走出房院，看到坡下院里何大哥家的狗，在泥水里撒欢。久旱之后，它的喜悦像我们人一样。其实是万物生灵皆乐啊！
乡村院子空旷阔大，再大的雨，声音都会被稀释，被空寂淹了，就不觉得雨有多大，我没有一夜听雨，也不想花落多少。置身于乡村，院边地埂旁都是花草，抬眼青山蓝天，知名不知名鸟儿的鸣叫声四溅着入耳。
吸足了雨水的植物，头枕在土埂上。但还是有土埂不能承受雨水之重。有村人院子边，土簌簌地动了一下，突然就有一大块土，抱不住土埂，哗哗着掉落下去。还有村庄外的田地，也如一个脚滑的人，扑扑而落，就有一个豁口——一时搞不明白什么情况，一身泥水地平搭着，张大了豁牙的嘴，自嘲着乐一样。
这雨下的时间太长了。村人随口说着，当然是没有埋怨的意思，好比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淘一样的情感。下大雨，地太湿了，田地里进不去。四天五天的雨，把人憋坏了。村人便拿一把铁锨，修补土埂的豁口。大雨给人放假，忙惯了的人就有些百无聊赖。日子不能闲，生活不能停。在我身边经过的一个个人，去地头眺望，看花椒和苹果，远远近近地看鼓胀的田地，然后回来，算是暂时了却心愿。补地埂、修豁口算是有活干，把掉落的土铲起来，送到豁口处，翻锨拍打，再在外围继续拍打，让一锨土着着实实地粘在豁口处，然后，再来一锨土，累积而摞，拍打结实，补好豁口，地埂一下俊起来。这干着活，一身腾腾的汗，心里便安定了。
雨把路下滑了，便有喜乐的事。有一只小野鸡，爪子一滑，胸脯栽到路上，慌张起身，又栽倒，终于站稳了，急急跑入草丛里。还有一只野兔，被我惊着，想冲上坡，没想到坡上的土松软，哗啦掉下来，摔了个骨碌，一头脸的土块，可它顾不了这些，立马起身，掉头，窜进坡下。我想忍住笑，可还是忍不住。这么笑笑乐乐的事，元土村哑然失笑。雨后的元土村，朝气蓬勃。
我去地头看向日葵和玉米。向日葵和玉米是要壅土的。它俩是高秆植物，在大地上鹤立鸡群，亭亭玉立，往往会头重脚轻。这样，每棵植物下面都要壅一大堆土，扎实地基，才能保证它们不倒苗。春天时，已进行了耕锄壅土，但这场雨，还是把一些苗冲倒了。倒苗最多的是向日葵，花盘沉甸甸的，雨水冲刷，壅土流失，便倒了下来，眼前的几棵，楚楚花盘，一头抵在泥土里。玉米还没结穗，身子轻巧，倒的不多，只有那么一两株被冲斜了身子，像歪脑袋逗你玩的孩子。当然，这些向日葵和玉米，得等土地干爽了，不粘脚了，下地去扶它们，再壅些土，固根定株。
地埂边，母亲点了小菜萝卜，雨后，长得脆生生的。只是小白菜叶子被虫子吃得厉害，小洞风穿。就十多棵小白菜，对付这虫子，可以手捉。糟糕的是有两棵白菜被“瞎瞎（鼹鼠）”拉了，要对付“瞎瞎”，村人没有办法——“瞎瞎”躲在土地深处，洞穴或拐弯，或直入地下，蜿蜒复杂，不知走向。我见过村人下力气挖“瞎瞎”穴巢的，寻迹挖进，挖着挖着，洞穴直直地下去，像井，幽深曲折，不知其里，只得放弃。重要的是，“瞎瞎”行踪不定，也没办法捉。天水农村常见的，是做一个射“瞎瞎”的机关——在“瞎瞎”洞口上方浮土里插三五根竹箭，竹箭上方用绳子悬一块大石头或者重物，洞口旁放饵，大石头和饵用细线连接。可是，这样的机关，憨笨笨的“瞎瞎”却不上当，这么多年，我没听说有谁射中“瞎瞎”的。
大雨初霁，阳光明亮，草木青翠。我编了一个蚂蚱笼，思谋捉一只蚂蚱，听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