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 习
好几个年头,二月末的一天,我的生日,我会登上黄河北岸的大山,在高处,静坐、眺望。内心安谧,视野开阔,那是我喜欢的时刻。我竭力调整角度,以便和那幅画的视角更为接近。
二月末,初春已至,但兰州的山和河仿佛还在酣睡。如若不是亲见,外乡人很难想象,这条叫黄河的河,在深冬和初春,会呈现一种怎样的难以描述的妩媚的蓝色。河岸边,高楼鳞次栉比的兰州城,在阳光下安静得像画。
那幅画是一幅全景式的设色山水画,名叫《金城揽胜图》,成画时间大约在清朝同治和光绪年间。这位佚名画师选定的作画地点,正如我依照他的视角选定的地方,兰州城一览无余。这幅笔触细腻的纪实绘画凝固了旧时间兰州的样貌,它是我最早认识兰州城地理形势的一个完整的参照,也是我兴味盎然地比照古今变化的一个时间坐标。
有时候瞩目那幅画和瞩目面前的山河,二者的景象会叠加,让我对时间产生一种恍惚。时间之河有多长?人真的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的追溯和瞻望,仿佛正沉入时间中的空间,抑或是空间中的时间。记得某天,我陪父亲回到十里店,在河边,夕阳下,父亲白发皓首、身影苍老虚弱,但他身边的黄河还是他年少时的那条黄河,它一如往昔日日新鲜。
我想,世代生活在兰州的人,把目光凝聚到《金城揽胜图》,画面一定是活的。
隔河对望,我先看到画幅东边那一片璀璨的梨花,那里曾是我工作多年的地方。河都是个事件,它流淌出前因后果,狭长的阿干沟里流淌着阿干河,河水浇灌了河岸两侧的果园,果园盛产皮薄肉脆甘甜多汁的冬果梨。我先前工作的学校,春天,教室窗外梨花堆雪。画面上,梨花云蒸霞蔚,还是春天,阿干河河水丰盈,河由南自北长长地流下来,在阿干沟沟口,因为阻挡了东西过往的行人,河上于是跨着那个建于唐朝的优美的握桥。阿干河在握桥下流过,汇入黄河。
我看《金城揽胜图》,时常心疼那些永久消失的古物,比如那精美别致的握桥,比如围绕着城池的厚实的城墙,还比如城池里林立的寺院和佛塔。先前的丝路重镇,佛教文化在兰州多么兴盛。可惜城池里地标似的最高耸入云的木塔也毁于一场大火,现在徒留一个孤单的巷名:木塔巷。鼓楼巷、金塔巷、箭道巷、骆驼巷,如果这些残存的地名也消失殆尽,附着于《金城揽胜图》上的历史将愈加稀少。
初春的兰州,风已经开始软了。望着山下的黄河南岸,一边比照《金城揽胜图》,我试图在图上勾画出每天上班经过的路线:小西湖-白马浪-黄河铁桥-西关-南关-五泉山。
可追溯到元朝的小西湖曾叫莲荡池,它紧邻黄河,莲花飘香,后来,明朝肃王想将家乡的西湖重现在这片水草丰美的地方,将莲花荡更名为小西湖。白马浪是黄河在兰州段的最湍急之处,因浪头形似白马而得名,与白马浪正对的正是曾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赳赳的金城锁钥金城关。年过百年的黄河铁桥以北,白塔山上矗立着建于明朝的俊秀的白塔。我还要路经曾经古城池的西关、南关,最后到达五泉山广场。五泉山是兰州南山上最灵秀湿润的一块宝地,传说霍去病西征,驻兵五泉山,在山上连甩马鞭五次,鞭过之处,涌出五眼清泉。我每天的路线,先沿河而行,然后向南,踅入城中,继续南行,到达南山山脚。我所过之处,都绵延着深长的历史,这些历史,让我的日子有了根基。
当然有《金城揽胜图》上看不到的繁盛的变化,金城的旧轮廓里盛载着翻天覆地日新月异。儿时,我们的工厂大院前横着一条马路,过了马路,就是黄河。后来,依偎着黄河,有了绿树成荫的黄河十里风情线,像流动的河,风情线在不断延伸,一直要延伸到《金城揽胜图》以外一百里的远处。二〇一九年九月,我探访了兰州西部的河口古镇,再到兰州以东皋兰县百年梨园的河畔乘船,穿过了风光奇美的黄河大峡。几十年来,兰州段的黄河,在我心里完整了。
可以上高山鸟瞰,又可以在河面上看大河长流的兰州人,心胸怎会促狭?
年少时,我对这条大河熟视无睹,年长了,我发现任何人、兰州的任何一处都与黄河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每天清晨,我朝滨河路走去,一眼看见在低处流淌的静谧的黄河,心内不由感动。在兰州,每一天每一刻,吹过河面的风,吹过我,又吹向更远的地方。
(节选自《人民文学》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