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从我记事起,外婆就有一双小脚,虽然不是标准的“三寸金莲”,却也硬是把一双大脚折磨得严重变形,以至于走起路来只能用小碎步。外婆耳聋严重,据说是小时候得了重感冒导致的,那时候没钱治病,全凭自己的免疫力,在那个缺衣少粮的年代,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外婆的手因为劳苦总是粗糙不堪,十个手指头常常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口子,她若抚摸一下我的头,准会把头发从皮筋里拔出来。在我的记忆里,她似乎一直穿着一件大襟衣服,贴身总穿一个肚兜。外婆的肚兜里总有吃不完的糖,小时候去外婆家,她总能从肚兜里摸出几颗皱皱巴巴的糖,有时候还可能是其它好吃的,所以,我对外婆的肚兜总是充满莫名的好奇。
外婆生过9个孩子,存活下来的只有6个,三男三女,很是平衡。因为生的孩子多,外婆家的光景不是很好,用“穷得叮当响”来形容绝不为过。虽说三个姑娘均有了不错的去处,却也没有缓解婆家的穷,三个舅舅的亲事不知费了不少周折才得圆满。
小时候,去外婆家的路就成了最熟悉的路,翻过一座山,走过一段路,再下一道沟,就能看见外婆家了。当然,不光我们去看外婆,外婆有时候也来看她的女儿,但体面的时候来得少,大多数时候是经不起外公的家暴,偷偷一个人跑出来的。
记得最清晰的一次,那天,天降暴雨,雨水像是倒灌一样从天倾盆而下,院子里瞬间变成了小河,雷公像发疯的狮子一般嘶吼着,我和哥哥害怕地躲在屋内,透过窗户看着这场让人颤栗的暴雨。潇潇雨幕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喊母亲的名字,这么大的雨,会是谁呢?躲在屋内的我们谁都不愿出门去,后来母亲命令我和哥哥一起去看。走到大门口的我们顿时被惊呆了,只见外婆站在大雨中,像一只受了伤的羔羊般沮丧而落魄,雨水倾泻般从她的头顶浇注而下。她的眼睛、脸颊红肿得厉害,像是被重重地打击过,手里拄着一根树枝,一条腿轻轻浮起,膝盖靠在另一条腿上,腿子像是伤到骨头不能动弹。我不敢想象外婆是怎么拖着一条腿,在大雨滂沱中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到了我家,我吓得赶紧大声喊叫母亲,我把站立不稳的外婆搀进了屋。看到外婆狼狈的样子,母亲心如刀绞,泪水如窗外的雨水般喷涌而出,我和哥哥也跟着一阵伤心难过。
2000年,我们终于等到了父亲单位分的福利房,90多平米的房子瞬间感觉宽敞了许多,一家人沉浸在久久的幸福之中。母亲默默安顿好一切后,便迫不及待地把远在家乡的外婆接到我们的新房里。
第一次出远门,外婆坐上了农村老太太都羡慕的大班车,第一次走进了城里人的楼房,第一次享受暖气房的温暖。那一次,我们陪她见识了她这辈子没见过的一切新鲜事物。陪她下馆子,吃遍我们力所能及的一切好吃的;陪她逛人流涌动的商场,给她穿上美丽鲜艳的衣服,帮她换下从未离脚的布鞋,穿上时尚暖和的皮鞋;陪她在灯火阑珊的广场看灯会,陪她在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街道看璀璨夺目的烟花盛景。那时的外婆,完全被一切新奇的事物裹挟着,脸上浮现的是知足的快乐和简单的幸福,心里流淌的是岁月静好和安暖相伴的温暖。
那一次,她在我们的新家踏踏实实待了大半年,来年开春,带着千般的不舍和万般的无奈被舅舅接回了家。家里还有孙子要看,还要给下地干活的舅舅们做饭,年过六旬的外婆又在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房子里继续着她的使命。后来,大姨、小姨也相继把外婆接到她们城里的家里住过,还坐上了火车,又享受了一段城里人的舒服日子。但在城里住的日子毕竟是少数,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加起来也不过短短的一年半载,终究她还是逃不过重回农村受苦的命运。
那一年是2017年的农历十月二十一,她比外公整整迟走了20年,最终和外公葬在了同一个墓穴中。她把在人世间受的苦、遭的罪、流的泪一同带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留给儿女们的将是无尽的忏悔与思念。也让我这个外孙女时时悲伤不能自已,为以后将要老去的母亲,还有以后的自己思索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