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夏雨
父亲说,我要入党,先得过他这道关。他是党员,母亲是乡党委委员,我哥哥、嫂子全都是党员。父亲好像把支部建在了家里。他们经常在一起煞有介事地开会讨论如何让我进步得更快。在我十五六岁时,父亲对我说话的口气就像是组织找我谈话。
父亲出身贫寒。他第一次睁眼看到的不是家徒四壁,而是根本没有壁的茅草棚。全家十三口人,半数没有固定床位。父亲五岁开始帮地主放牛。牛比他大得多,也比他懂事。他是被牛拉出去见的世面。有一次牛要喝水,要下河洗澡,他怕水牛被淹死,扯住牛鼻子不放,并把缰绳绑在自己腰上,结果直接被牛扯进河里,灌了一肚子水。父亲七岁开始帮家里扯秧、插田,春夏守鱼苗,秋季守花生,冬天守萝卜,他和十个兄弟没日没夜地干,可还是吃不饱穿不暖。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让父亲看到了希望。
1950年,父亲18岁,成为第一批自愿参军入朝的战士。那天大雪纷飞,父亲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偷偷出门。他跑到一个山坡时,我喜生大伯赶上来,拦住他坚决不让走。父亲在雪地里打滚,哭闹,眼泪融化了大伯满脸的雪花。大伯流着泪放父亲走了。打那时起,父亲就把身与心都交给了共产党,一门心思要加入这个光荣的组织。
在抗美援朝的最前线,父亲目睹了共产党员吃苦在前、牺牲在前的一幕幕动人情景,更加坚定了信仰,在火线积极申请入党。停战协定签订后,连长要给父亲报三等功,父亲却报了三位战友,把自己的名字划掉。1955年上级批准了他的入党申请。父亲谢绝组织上为他安排职务,坚决要求返乡务农。几年后,他成为一名教师,后来任中学校长、乡文教办主任,在教育战线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我在他任校长的中学读初中,未得到任何特殊照顾,住在四十多个学生的集体宿舍,每周回家带上母亲给我炒的酸菜。父亲从不准我拿他的餐票去食堂小窗口打菜。他的工资却经常用来接济穷困学生,数不清的农家子弟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有个学生还参与了神舟十二号载人航天飞船的研制。
父亲告诉我,中国共产党是一个无比纯洁、无比光荣的组织,我如果想入党,他会同家里的其他几个党员一起审核我的申请,然后我再向组织递交。
1991年,我在省外贸公司工作已有五年,任出口部经理,每年创汇数百万美元。公司给我分配了两室一厅的住房,让我主管一家有三百多名员工的鞋厂。
父亲每周一封信,说如果想入党,就必须为老家办实事,要我回家为乡亲们办一家鞋厂。我不愿和父亲顶牛,在老家创办了一家乡镇企业。近三十年过去了,这家鞋厂依然蓬勃发展,成为利税大户,很多家庭因此而脱贫。
再后来,我顺应自己的内心,弃商从文,追求自己的文学梦。父亲批评我,说我没有继续为家乡做贡献,未达到一个党员的标准,要我继续努力向党靠拢。我告诉父亲,从事文学创作也能为老百姓做贡献。问起至今还卡在他手上的入党申请书,他说那还早,那还早。
(摘自《光明日报》2021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