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雪莲
爸爸爱喝茶,却不怎么懂茶,也不讲究,一杯最便宜的春尖茶,丢进去几个枸杞或者红枣,也够他有滋有味地“嘘”上一整天。
小时候,我和贾平娃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爸爸的茶杯。那个茶垢斑驳的旧保温杯里,一定有满满一杯泡得酽酽的、凉热刚好的茶水,端起来,“咕咚咕咚”几大口灌下去,不渴了、不乏了,跟同学怄的气也忘了。
这杯茶,是我们的忘忧水。
那时候,我俩谁先到家,谁就先把杯子抢在手里,迟来的另一个大叫,给我留点儿!先抢到杯子的一个,依依不舍地把杯子递过去,方来得及抹一把自己下巴上的水珠儿。
接过杯子的另一个,恨不能把杯子翻过来,才觉得自己没有吃亏。
爸爸那时候是一位出大力流大汗的油库工人。他下了班,也来找自己的茶杯,却发现杯子是干的,提起来喝,除了茶叶,连一滴水都“控”不出来。爸爸就黑下脸,谁喝的!谁把我的茶喝干了,也不倒!
妈妈在厨房里小声嘀咕:“还能有谁!喝了就喝了呗,再倒嘛!”
爸爸的脸更黑了:“新倒的水烫,还没味道!”
我和贾平娃忙着呢,假装没听到。
这个桥段,是我们家的保留曲目,演了好多年,剧情依然没有反转。
后来我和贾平娃陆续参加了工作。爸爸的工作也稍微清闲一些了,他更加卖力地侍弄自己的茶杯,换了大号的保温杯,里面的内容更是五花八门,除了茶叶、红枣和枸杞,还增加了桂圆、杏干等。
我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贾平娃也是两三天才回来。一进门,我们不再找杯子了。贾平娃第一件事儿就是洗头。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头发,上个夜班回来,总觉得自己发型不帅了,脖子不干净了,衬衣领脏了,非得洗得脖子红通通的,发型梳得像个大明星才放心。我呢,在乡镇工作吃大锅饭,回家就钻进厨房找吃的。吃饱了倒头就睡,家里的床最舒服,最踏实。
爸爸坐在沙发上等了半天,没人去碰他的茶杯。爸爸就喊,你们喝口水啊,不渴吗?
我们忙呢,谁理他。
好不容易看见我们找水喝,爸爸就抬一下下巴,用眼神示意,我的杯子里泡好水呢,你们喝啊!
贾平娃说,不喝,你那茶,那么酽,怎么喝!
我说,我也不喝,我喝了茶没瞌睡!
我们又各干各的去了,谁也没看见爸爸闷闷地在沙发上坐着,蔫头耷脑的。
下次回家,刚进门,爸爸就把杯子递到嘴边让我喝。他笑着说,放心喝,不烫,我早上就泡好了。我发现爸爸有了鱼尾纹,不再是那个凶巴巴的油库工人了,鱼尾纹里夹着一点点殷勤。我勉强接过来,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表情,看我喝了一口,看我咽下去,张着嘴,等我说话。
我浅浅抿了一口,就嫌弃地还给他,太苦啦,不爱喝!爸爸失望地接过茶杯,勾下头在杯子里查看,像小学生拿到错题满篇的试卷,小声嘟囔,不苦呀,我才放了平时的一半儿。
后来,我生了臻娃,弟弟的龙娃也出生了。两个小家伙在家里最不怕的人就是爷爷。他们骑爷爷的脖子,戴爷爷的帽子,还抢爷爷的茶杯。每次我和贾平娃回家,爸爸就给我们告状。每天早上,他刚刚泡了茶,两个小家伙就直接用手抓茶杯里的桂圆和杏干吃,也不怕被开水烫着。抓着吃完了杯子里的,还钻进柜子,把他的泡茶存货偷出来,抱在怀里吃干桂圆和杏干、枸杞。有一次,臻娃钻在柜子里,自己进去后把门关好,害得爷爷奶奶到处找他。
爸爸“告状”时,眉飞色舞,开心成了一朵秋天的菊花。我发现,爸爸不再沉闷,话多了,笑多了……
爸爸的茶杯换了几茬,孙子们也长大了。
我们常劝他,茶不要喝太酽,泡的也不要太复杂,尽量喝白开水。爸爸都皱着眉不吭声,却默默地照我们说的做。
人至中年,常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个夏日,阳光灼亮,小院里鸡鸣兔跑,妈妈在小厨房里做着简单的饭菜,香气飘到了院外。爸爸下班回来,在院门口与同事大声争论着什么。我和弟弟在抢爸爸的茶杯,茶水红亮而清澈,还有泡得发酥的红枣,又甜又糯。
那是童年的味道,家的味道,是年轻强壮的父母的味道,是我怀抱青春不肯老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