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东东
“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家乡陇南的春天,被一枝枝花朵点亮。
水桃花当属第一枝。乍暖还寒的早春,背阴的垄坎下,积雪将融未融,而向阳的山崖上,水桃花却已“闻风而动”。开始自然怯怯的,只偷偷开出一朵两朵小花。花朵呈五瓣,粉白偏白,紧贴土色的崖壁,一不留神,这最早的春天,便从我们眼皮子下生生溜过。
一枝枝水桃花骨朵,把春天拉回来,牢牢锁进眼睛。叶落而枝疏,水桃树“瘦金体”般的枝条,结满米豆大的桃骨朵,愈接近梢头,米豆愈肥硕。桃骨朵全都鼓鼓的,点点深红浅红撑开萼片,鲜亮而饱满,这是春天专属的“水桃骨朵牌”唇膏。我们心中的欢喜,简直要蹦跳出来。
隔着院墙,我就大声喊母亲。母亲急急出来,“水桃花骨朵,今年最早的,你看!”我把一枝花远远举给她,像举着终于全部对勾的算术本。母亲左手接过桃骨朵,右手拨我转身,细细拍掉蹭了半脊背的崖土。没等完全拍打干净,我就不耐烦了,催她赶紧进门,赶紧把桃骨朵插起来。
找只空酒瓶子,涮洗干净,灌七八分满清水,插入水桃枝条便好了。仔细看,“花瓶”极简,瓶身却挺拔修长,分币大小的瓶口,斜斜挑出两枝桃骨朵,参差有致,清朴绰约。“花瓶”就搁窗台,里里外外都一眼瞧得见。我性子急,少说一日瞅八九回,米豆渐成黄豆,粉白色花瓣轮廓明晰可见。然而,水桃花并没有开。
第一朵水桃花,在夜色里绽放。第二天早晨我刚爬起床,就见高个的那枝,梢头戴一朵粉白小花。五只花瓣匀匀展开,花蕊茂密更带粒粒金黄,已是十分的盛放。早春的清晨,犹有些料峭,但她凌寒自开,开得从容,开得神气,开得沁人心脾。果然“嫩蕊商量细细开”,两朵、三朵、四朵,可数到后来,就不很分明了,甚至一遍一个数目。打算仔细再数,突然发现两枝桃骨朵全都笑脸盈盈。
不待水桃花败,我又折了桃骨朵回来。母亲“量体裁衣”,拿来阔口罐头瓶,把桃枝一根根剪短,然后搭配插好。似乎只隔了个夜,便已满瓶花枝招展。水桃花开得热烈,开得烂漫,开得春光融融。后来学习《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始终联想不到那位要出嫁的美丽姑娘,倒每每想起这满瓶的恣意盛放。
水桃花尽时,春深百卉妍,许多年的春天,就这样一晃而过。
我们到底“疏远”了水桃花。上大学后,我外出读书,母亲留守家乡;当我辗转回乡,母亲又外出务工。特别近些年来,她北上新疆乌鲁木齐做长期家政,每年腊月二十五六回家,待不了几天,就得匆匆返程。这个时节的家乡,自然唯有漫天雪花——确有许多年,母亲没见家乡的水桃花了。
我能够做的,不过是帮她订购春去冬回、一年两趟的火车票。尽管也辛苦,但我们都平安、健康,日子越过越好,也就足够了,千山万水也就美好了。
几日前,读陆凯“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时值早春,家乡的山崖上,一枝枝水桃花骨朵,正当可爱深红含浅红。我想起两千公里外的母亲,想起她说,北疆的春天来了,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