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山
我走进父亲的卧室,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
那一屋子的花,像老家农村唱大戏时戏台前拥挤的人群,喧闹不止,红的、绿的、黄的……都纷纷跳将出来,炫耀着自己。绣球开出三种不同颜色的花朵;三角梅旁逸斜出的枝上挂满粉红;扶桑绽放出硕大的深红色花朵;冬青依旧翠绿如滴;橡皮树亭亭玉立在墙角……
父亲走后,我每周都要去给父亲的花们浇水、施肥、剪叶。父亲说过:花跟人吃饭一样,要吃就吃饱。浇花也有讲究,要浇透了,最忌一杯一勺。我每次浇花前都要小心翼翼将手指探进花盆,看盆土是否干透,生怕因为自己的马虎,把父亲遗下的花给弄死。有次我因为忙,隔了两周才去浇花,发现冬青好些叶子已泛黄,还有盆叫不上名字的花,巴掌大的叶子全都蔫蔫地倒伏在花盆里,我的心一下子揪紧,隐隐觉得对不起父亲。我急得捞起水桶就冲向水龙头。好在不久后,冬青褪去黄叶,生出碧绿的新叶;蔫伏在花盆里的花也重新昂起了头颅,多日来悬起的心才算放下。
每次回去打开家门,似乎还跟过去没有两样,见父亲就在那儿,侍弄着他的花花叶叶。直到那个梦魇般的日子到来之前,所有的花都是经了父亲的手,一天天勃勃生长。父亲像对待亲人般悉心照管着它们,浇水、松土、施肥、喷洒……每日里,父亲转过去,走过来,细细把赏每片叶、每朵花,哪条枝该剪,哪片叶该留,他都胸有成竹。父亲会用木棍和绳子,固定住那些精壮的秆儿和旁枝,让它们朝着美的方向生长。父亲的花永远都身形婀娜,疏密有致。现在,满屋子的美景,父亲却再也看不到了。
我不记得父亲开始养花的确切时间,只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就有仙人掌、夹竹桃、绣球花。我八岁那年,大姐不知道从哪儿掐了几片蟹子莲回来,父亲用我的削笔刀,小心地把仙人掌划开几道小口子,刀口处涌出白色的汁液,然后轻轻将蟹子莲插进小口里,蟹子莲就这样披头散发地耷拉在仙人掌上。没过多久,蟹子莲竟然精神抖擞地挺起了腰杆,像竹子拔节般,长出一片又一片叶子,生生不息,后来还开出许多小铜铃般的红色花朵。这盆蟹子莲在我大学毕业后,跟随父亲几经辗转到了酒泉。父亲在哪儿,花就在哪儿。到现在,花盆换了好几茬,蟹子莲依旧生龙活虎地伫立在我家客厅。每年冬天和春天,都会开出红色的小花朵,星星般耀眼。每每浇水时,我老爱端详已被蟹子莲叶片遮掩住的仙人掌,像个面黄肌瘦的老人,用瘦骨嶙峋的身体支撑着层层叠叠、葳蕤生长的蟹子莲,是何等的无私!早些年,父亲在给蟹子莲换盆时,出于对仙人掌的安危考虑,专门用木料做了支架,撑住密密匝匝的蟹子莲。前年,父亲说按这个长法,蟹子莲迟早会压坏支架。于是,父亲找来指头粗的钢管,拿钢锯锯开作为支撑杆,再把四根松木条固定在钢管上,在我的配合下,父亲又把蟹子莲稳稳当当地撑了起来。
这才多久?蟹子莲还好好的,可父亲却不在了。
父亲走后,我越加疼爱这盆蟹子莲,按照父亲的叮嘱,侍弄着它。那天我给蟹子莲施父亲留下来的肥料,特意摸了摸那块粗糙干裂的仙人掌,又拿手指轻轻弹弹不足一拃高的仙人掌,发出空洞的声响。我惊讶于它整个身体都快消耗殆尽,何以能养活如此繁多的子孙?那一刻,我心生敬畏,眼睛突然就潮湿了。
我工作后,父亲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和部分田地,跟随我进城。喜爱养花的父亲,在城里无事可做。突然有一天,父亲雇了辆卡车从一家花木公司拉回来各种各样的花,让我们所有人瞠目结舌。父亲踩着早就买好的脚踏三轮车,开始在城市里来来去去卖花。那时候我嫌父亲搁着舒坦日子不过,爱瞎折腾。为了存放花盆,父亲找人焊了两组两米多长的花架,像书架似的摆在阳台上,专门陈列他的那些宝贝。那时候我还在乡下教书,每周回家,都会很不情愿地帮父亲搬花。我们家住五楼,上上下下,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可父亲连大气都不喘一口,腾腾腾上来,腾腾腾下去,像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那时候,家里简直就是个花房。父亲每日卖花回来,园丁似的侍弄着那些宝贝,在我们看来奄奄一息的花,经了他的手侍弄,没几天就又生机盎然了。我常常想,父亲可能天生与花有缘,要不何以啥样的花在他手里都能枝繁叶茂。
父亲从年轻时就节衣缩食,舍不得花钱,但对养花,却大方得超出我们的想象。父亲随我工作调动到酒泉后,因年岁已大,已不再卖花,开始花钱买各种各样的花来养。我只要回去看父母,总能看到父亲新买的盆花。父亲很享受地笑着指给我看:这是杜娟,那是茶花,再养一阵子就会开花,你看,花苞都有了。我笑着,拿手轻轻抚摸质地柔韧的花瓣,说真好看!我做梦都想不到,父亲会断然离我而去。假如上苍还能给我三天,我将陪父亲栽栽花,培培土,剪剪枝,该多好!
窗外风起,我小心地将地上的花叶扫起,一瓣一瓣,埋进盆土,让它们慢慢化作泥土,滋养每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