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20年11月03日
第10版:百花

第一场雪

贾雪莲

当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我正在打柴沟大庄村一户人家。天气从早晨就阴沉着,但空气逐渐开始湿润起来,经验丰富的农人看着天空说,要下雪了。

那户人家的院子是里外二进的,里院里有一片菜园。菜已全部收完,一圈儿八瓣梅却开得正艳,还有一大墩九月菊,白的、黄的、玫红的,也怒放着。这种明艳,非常适合农家小院,蕴含着蓬勃的生机和希望。

时令才是深秋,几畦萝卜还没来得及入窖。院子里堆着几捆青菜和几颗大白菜,要腌了来过冬的。虽然现在条件好了,经常有时令新鲜蔬菜可以吃,但酸菜还是要腌。自己吃,还要寄给远方的亲人。那是对旧光阴的追忆,是游子排遣乡愁的寄托。

倚墙亭亭立着几棵高直的白杨树,叶子厚而大,像父亲的手掌,金黄温暖。风刮得树叶“哗哗”响。

雪来的时候,风就停了。这几天的雪还无法停留在一片树叶上,簌簌下落。树叶沾了水分,像被擦洗过,变得更明亮更厚重了。脉络也更加清晰明了,如农人的掌纹,密密地交错着村庄秋冬的丰饶。

站在屋檐下,看雪从一片两片,逐渐地多了、大了,一会儿便湿了院子。青菜、白菜和萝卜上,慢慢地积攒了一些雪,柳絮样堆积着。雪花晶莹剔透,一朵一朵都能看得清楚。初雪,真好啊!

外院停着一辆农用车,几朵雪瓣儿盘旋着、盘旋着,轻轻地落在了把手上、座椅上、车厢里。风去了远方,吹不动越来越稠密的飞雪。草棚子上也开始堆积了,雪瓣儿拥住几根小小的绿苗。那是九月收割来的青草,将草籽儿遗落在棚顶。顶上有土,籽儿吸足了秋天丰沛的雨水,扎根发芽了。它哪里知道,自己刚刚开始成长,就会迎来第一场雪呢?绿苗张开小嘴,吮吸初雪的晶莹。

雪瞬间染白了山梁,平日里狼突的山梁忽然妩媚起来。苍黄的土地一俟落雪,也变黑了,像水墨画的初稿,线条柔和简单,让人充满期待。

雪落在地里未收回来的青草捆、豆捆儿上,捆子头戴白花,俊俏了许多。人家的屋顶白了,炊烟升起处,雪被赋予人间烟火,愈发灵动了。

巷道里忽然安静极了,一场雪消解了尘世所有的噪音。人们捅旺了炉火,开始熬奶茶、煮肉、准备晚饭。老人盘腿坐在炕上,从一个灰旧的兔皮烟袋里掏烟丝。学生娃在窗下支了炕桌,演算习题。年轻的儿媳把孩子塞进奶奶怀里,淘洗从自家地里摘来的荚豆。

今年荚豆、长寿豆和红笋价格好啊,人们赶在第一场霜冻之前已经卖完了地里的所有蔬菜。卖了多少?亩产过万元。农人个个喜笑颜开,掰着指头给我们算一年的收入,六万、八万、十二万……这一场初雪,是来报喜的贺卡,是盛开在丰收场上的礼花。

“雪未下,雪峰就已经很白,

雪若下,雪峰更显得圣洁。”

被当地人称为“白嘎达”的马牙雪山正在大庄村的后面。雪山上温度低,雪片应是更大、更密吧?站在巷道里,只看得见线条崚嶒、姿态各异的一颗颗巨大马牙,更洁白、更晶莹、更神秘。

站在这样寂静幽深的巷道里,时光倏忽倒退,让我想起四十年前某一个落雪的黄昏。村庄静默,巷道里鸡狗哑声,牛羊已归圈、农人已上炕。母亲挑水回来,两只木桶溢出的水滴落在絮状的雪层上,滴穿了一层松软的光阴。那时的母亲真年轻啊,围着一条翠绿的头巾,眉毛上沾着雪花,嘴角上扬,呼喊着我的乳名……

母亲枣红色的“鸡窝窝”棉鞋,踩过巷道的薄雪,写下了两行长诗,从我家的院门口写到坡头沿,从坡头沿写到石槽槽口,又从石槽槽口写到了即将封冻的双龙河。

这两行长诗,我穷尽一生,也没有读完。

天下村庄皆故乡。一场悄无声息的初雪,抻长了村子的时光。我是村庄喂养的句子,每一笔,每一画,每一个字母,都沾满了村庄的泥土。

我在一个飘雪的村庄闻到了故乡的味道。一场初雪,一片轻雪,给了乡愁一个支点,一个标题。

回程的路上,太阳又努着劲儿从云层里冲了出来,照得沿路的白杨树叶愈发的明亮璀璨。雪却没有停。

雪原空茫,安谧,明亮。远处田野里,一群牛,在一片金色的树林边,眯着眼睛赏雪。雪落在犄角上,落在长长的睫毛上,落在翕动的牛鼻子上,瞬间便融化了。

雪又大了,团团簇簇,像一群调皮的孩子放学回家的路上,你追我赶,你打我闹,要扑向母亲的怀抱去,回到故乡的泥土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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