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红
最近的雨,真是多。周末回老家,车从一朵雨云奔到另一朵雨云下,从一场雨中钻出来,钻进另一场雨中。跑山雨终于酝酿成了淅淅沥沥下不完的雨,不能上山,也没法下河,只好坐在屋檐下听雨。
在一棵树下听雨,雨被高低错落的叶片分解了,上层的叶子先接住雨,下层的叶子接住的是漏下来的雨。有的雨点砸在朝天的叶上,砸出的响声就大,有的却落在叶子的斜面上,擦滑下去,坠在另一片叶上,声音就弱了,有时,一滴雨层层叠叠落几层,越落声响越微弱。于是,在树下听到的雨便是高一声低一声,像人在夜里走生路,深一脚浅一脚。
在一块田边听雨就不一样,齐刷刷的,密集的声音,仿佛所有雨滴都齐头并进,不分伯仲。在玉米地边,扬花的玉米穗最先沐雨,接着是宽大的叶子,玉米叶有帆布篷的声场效果,能将雨声放大一点,雨水四溅,欢声笑语,一场小雨也能下得热热闹闹。但谷子田却是另一番情形,谷叶柔顺、绵软、文弱,雨地里的谷子株株沾露带泪,楚楚可怜,雨声被这如水柔情吸附,再大的声势也减几分,沙沙沙……
核桃树叶小孩子巴掌大,脉络硬朗,雨打在核桃树叶上,叭的一声,滑落到地上。杏树叶柔软,雨点落上去,无声无息。玉米叶子舒展流畅,雨点像坐滑梯,沿着叶槽汇成小溪。喝饱雨水的番瓜叶子高高擎起,空心叶管里好像蓄满力量,小雨里它们是不动声色的,中雨和大雨里它的叶子才颤动或抖动起来,叶缘不堪重负般地垂下去。地肤草(扫帚草)叶子窄细绵软,在雨声中听天由命,但布满叶片的纤细的刚毛,却拦住了雨滴,凝成一颗又一颗水银珠子。
百样金的花盘朝天仰着,每一滴雨都接纳了去,渗进花心,又沿着茎秆浸入土地里。石竹的花细弱,叶子和秆也细弱。射干花瓣原本就斑斑点点,现在每瓣都凝住几颗小雨滴,给斑驳的平面画增添几分立体感,剑状的叶子紧密地嵌套在一起,缝隙很小,一副严防死守的阵势。红蓼的花是穗状,被雨泡得穗穗都孕妇般身重,弯着花穗,尖儿上坠着一滴水。大丽花的大花朵更加清艳饱满,层层叠叠的花瓣间都含了水,看着沉甸甸的,可惜它不是动物,否则一定会抖一抖身子,让水花飞溅开来。
雨打在偏房屋顶新铺的红瓦上,梆,梆,声音清亮,沿着屋脊的斜坡向下淌,滴进铁皮桶。雨喜欢空的桶,每一滴都有空旷的回声。雨在桶里聚多了,水滴的声音不再是个体的声音,是众水接纳的声音,咕啾,一点来不及荡开的波纹被另一滴紧跟而来的雨打断。
屋顶上是经年的蓝瓦,生了苔藓、瓦松、青蒿白蒿,还有深深浅浅的菌斑,这些生命体都消解雨声,雨落时声音变得沉稳。
雨落在铺满院子的红砖上,若是干渴的红砖,噗,雨点消失了,留个淡淡的水印子。可是雨下得太久,所有的砖头都吸饱了水,砖面上生满绿苔,雨砸在上面,叭叽,就像人脚打滑要跌屁股蹲儿一样,雨点也打滑了,水花溅得四面八方。
站在后院的一方小菜地边,吸吸鼻子,泥土没有味道,蔬菜也没有味道。雨真的是下得太久了。原本,疏松的土地张开气孔,每滴雨都会让它发出酣畅的叹息,散发出一股泥土的清香。但现在,饱和的雨水填满了泥土每一处空隙,土地没法呼吸,也不能散发味道。
雨声包围了这个叫马崖坳的小山村,也包裹了这方小小的老院子。这村子里,有槐树、椿树、楸树、枣树、杏树、桃树、核桃树……有收割完只剩下麦茬的地,有豆子地、洋芋地、谷子地、紫苏地、玉米地……有青蒿、白蒿、艾蒿、猪毛蒿、角蒿……总之,数不清的植物在与雨水的碰撞中发出不一样的声音。这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声音,没有让马崖坳喧闹起来,相反,它更安静,安静得像藏在地底听雨的纺织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