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坦率地说,我是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读完这本《陇上食事》的。原因大约有两个:其一是书中所涉及的所有美食我都吃过,有些不止吃过一次,就是我的日常食谱,其中的几种,自己还可凑合着动手去做;其二,美食吃起来很美,写出美食那样的美,却是很难的。把一种美食写在纸上,犹如搁在桌上一样,色香味一并呈现在眼前,读文章好似品尝美食,那就是美文如美食了。
李满强是诗人出身,诗人斟酌词句,免不了形容修饰,乃至夸饰。但这部散文集,却自始至终都坚持白描素描。读这部文集时,边读边在回味吃这种美食时,是不是如他写的那种色香味,也在考察,他写的每一种美食的加工方法是不是具有操作性。
一种美食的创制和流行,都是有着深刻缘由的,没有凭空臆造突如其来的美食。作者的美食文章写得好,看得出是深得其旨的。要我说,所谓美食并非是物产丰饶之地的专利,大多恰好诞生于贫瘠荒寒之地。为什么呢?物产丰饶之地,食材种类多,品质好,大体弄弄,食物也差不到哪去。而贫瘠荒寒之地,要想活得下去,就得搜寻食材,把劣质的食材弄成美味,甚至常常要把大家认为不能吃的东西弄成能吃的,而要想活得有些滋味,就得钻研食材的加工技艺。所谓粗粮细作,在食材短缺的岁月里,每家主妇每天都得挖空心思做出饭来,让家人端起饭碗时脸色没有那么难看,她们一个个就这样被逼成厨艺高手。
作者的高明之处,不是为了介绍美食而写美食,而是将每一种美食都置于幽深的地域文化传统中,有的从初民起,周秦汉唐,一路走来;有的从天文地理,民情风俗,一同汇聚于一种美食当中。一种看似简单粗糙的美食,里面蕴涵着历史的烟云和生民的命运。因而,每种美食都是有根的,而享用美食者,口腹之欲之外,还有追本溯源的意思。吃美食,相当于在吃文化。
看得出,作者是将人生体验贯穿于每一种美食和每一种吃法中的,吃的是人生况味,吃的是亲情人性,乃至吃出了时代风云。年少时,生计艰难,祖辈父辈,为了一口饭,真可谓万般劬劳,不惜付出血汗和尊严;而为了让家人吃得可口一些,祖母和母亲,面对每一种食材,也是竭才尽智,挖空心思。然而,难得的是,作者在写艰难时,恰好写的是艰难中的美好。各种食物端上餐桌,端上来的是爱,是情,是希望。把仁爱炒入炒面里,把亲情腌进酸菜里,把希望烙到锅盔里,用情谊将子弟送往远方,用味觉留住游子的思乡之情。
这其实就是地方美食的真正底蕴,李满强写出了这种底蕴。
甘肃向来号称面食王国,陇上三千里,各地的食谱虽有差异,但面食向来为餐桌上的主角。无疑,小麦面是主角中的台柱子。于是,从陇东到河西,各种以小麦为食材的面食,千姿百态,乃至千奇百怪。如果一个人敢于说他吃遍了陇上所有形制的面食,那肯定是夸口了。在艰苦时代,小麦面是面食里的黄金。那么,要依靠什么来度过岁月之维艰呢?当然是杂粮菜蔬了。杂粮粗糙,加工起来很难,而加工成美食,则更见手艺。长大成人以后,作者的生活半径拓展了,生活条件改善了,看得出他去过陇上许多地方。此时的作者,并没有生出一种有钱就可张嘴吃饭的优越感,仍是怀着对每一种食物的膜拜去品尝的,仍是将风俗民情、人生体验、亲情友情等元素弥散于其中的。每一种美食,在哪吃,与谁吃,在哪一种境况下吃,滋味如何,感受如何,作者一一道来。山川异域,日月同天,记得哪顿饭是在哪吃的,这是牢记自己的来处和去处;记得哪顿饭是和谁吃的,这是不忘亲情友情;记得哪种美食是在哪种境况下吃的,这是在警醒自己。美食常有常在,而人生则有起伏盛衰。
每一种美食都是特定文化风俗、特定人生经验、特定亲情友情的混合体,仅仅写出美食之色香味,充其量只是食谱,只有写出这种混合体来,才算得上是关于美食的美文。若把美食当美文,炊烟缕缕总是情。这本有关陇上美食的文集,可作如是观。
(《陇上食事》,李满强著,李平利插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