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
1988年,我们决定去兰州。二十出头的丈夫是个毛头小子,我们怀着对边塞诗和《读者文摘》的向往,于一个春天的黄昏,从河套一脚踏上了包兰线。我们全家浩浩荡荡上兰州,阵势不小啊,两张票,三个人——我的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娃。一天一夜的慢车,绿皮车哐当着,哐当着,一直没有离开过黄河。沿着一条河溯流而上,进入青白石,一条河劈开两座山,便望见皋兰之州,宛在水中央。
兰州,一条河,很多桥,有着浪漫和慢节奏的生活。站在黄河边,看着那些水往下流,下面是我的家乡河套平原。因着黄河的缘故,我对兰州从来没有陌生感。
在这里,我迎接了我的孩子的诞生。在七里河,妇幼保健医院,往北走几百米就是黄河,河边有人卖水果,喊着巴黎巴黎(巴梨)。吃着这种洋气的水果,攒够了生娃的力气。护士把我的孩子放进我的臂弯,我们相看两不厌,竟彼此有一些羞涩。我把小家伙抱在我的怀里,背在我的脊上,盼望着他长大并坚强。
我对兰州的感情仿佛先结婚后恋爱,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历久弥新。兰州的方言我实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说话,音调的转合出其不意,好端端的就拐了个弯,前后鼻音正好颠倒,任性,佶抗。好长一段时间,听兰州话肠子一揪一揪的。我起初当老师,后来做编辑,从七里河到城关区,能走滨河路就不走其他的路,能吃牛肉面就不吃其他的面。过了七八年,去学校接孩子,听到他和同学说着一口兰州话,竟然把嘴和舌头都弄成那个匪夷所思的样子了——我的孩子是兰州娃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外出几天就想回兰州,一进兰州就闻到酿皮子的味道,腮帮子里边就涌出口水。仿佛就从那一时刻开始,“无端更渡桑干水,却忆并州是故乡”。兰州和河套,两个故乡,我已分不清孰轻孰重、谁近谁远了。
我已年近不惑,孩子已玉树临风,似乎这才想起了我的初衷。世纪之交,我写下第一个小说《梦幻葡萄》,我与我的理想在兰州赫然相遇。2004年开始酝酿长篇小说《河套平原》。历时五年我五十多次往返包兰线。再次深入到河套,我才知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写作者,是要有第二故乡的。只有拉开距离,你才知道这个地方的独特,如果身陷其中就会习以为常习焉不察。就是说,我在兰州扭过头来,才看清了河套真面目。
要特别说说河套的女人,可不像兰州女人那么细发。在农业时代,女人是要当男人用的。因着黄河的养育,她们的面容是娟秀的。因为长期劳动,身材健壮,性格泼辣。河套除了春小麦,还有一种著名的植物,当地人叫糖蔓菁,就是榨糖的甜菜。在河套方言里,唐,就是傻,愣,冒失,率真。糖蔓菁果实硕大,结实,铿锵,又暗合了“唐”音,所以,河套人把这一类性格的女人统称“糖蔓菁”!我虽然在河套只生活了二十来年,但是从根儿上长出来的,根本改变不了原状,我几乎就是一个完整的“糖蔓菁”,贸然,无脑,心直口快,掏心挖肺。机缘巧合啊,我写《河套平原》就是一次本色表演。
兰州的水车哗啦啦地响着,我就年过半百。我早已成了一个地道的兰州女人,到市场买菜时,我说:红丢丢的水萝卜。我除了爱看黄河,就是喜欢在阳台上晒太阳。看到地板上有印痕,起来擦地板。我也热爱我的拖布,热爱拖布底下这一点生活。其实我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点。
清晨,我在北面滩看黄河,黄河水的颜色、厚度、翻滚的方式,怎么看都像河套的一锅奶茶。回到家,我熬好一锅奶茶,怎么看都像一涡黄河。兰州在黄河的上游,河套平原在黄河的中上游,我的归宿就在黄河里。我站在旷野,肩膀上一直担着一只扁担,一头是兰州,一头是河套。早晚有一天,我会从兰州返程,像几十年前从河套平原启程到兰州,返程时经过了我美好的一生。我经过白银,青铜峡,银川,磴口,临河,乌拉特前旗,我慢慢地,不用再着急了。我家乡的亲人会感觉到,那个写了《河套平原》的带着兰州口音的女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