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20年06月19日
第10版:百花

月明南郭寺

汪 渺

编者按:天水是华夏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之一,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丝绸之路重镇。境内文化资源富集,且自古以来文人辈出。新时期以来,天水涌现出了一大批在省内外有一定影响的中青年文学作者,使天水成为甘肃的文学重镇之一。在2020年公祭伏羲大典之际,本版特选发天水作者写天水的作品,以飨读者。

今夜,是一个难得的明月夜。踩着幽静的小路,我一步一步接近南郭寺。这是一个寒冬的夜晚,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我和拖在身后的淡褐色的影子在行走。脚步敲击路面的声音,似一只小鹿行走在石路上,有几分音乐的味道。石砌的小路,被月光清洗得干干净净,水一样明亮。树枝映在路上的投影,仿佛明月的手指蘸着夜色勾画出的竹子,错落有致,富有韵味。感到小路溪流似的一晃,才发现夜风过林,树影摆动。

身上微微出汗时,南郭寺山门前的两棵千年古槐便映入眼帘。寺门上的匾额,介绍树龄的牌子,铺路的小石块,在月光下,清晰可辨。我站在两棵足够四人合抱的古树下,感到自己渺小成了一根稚嫩的小草。我从右面的古槐踱向左面的古槐,又从左面的踱向右面的,之间的距离刚好十八步。每次来,我总要在两树之间来回走动,从中享受一种难言的情趣。

古槐的叶子全部凋零,只见树枝遒劲有力地伸向苍穹,展示着一种震撼心灵的力度美。粗壮的树干,黑铁铸成似的,让人感到天空塌下来都能撑得住。伸向夜空的树枝,有的似飞龙,有的似巨蟒,有的似想摘月的古猿的手臂,有的似隶书有力的一笔。那些形态各异的树枝,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仿佛都向无尽的天空汲取着什么。我坚信那伸向夜空的树枝,是埋藏在大地深处的根投向天空的倒影,抒写着来自根的力量。

在这树叶飘尽的季节,在这万籁俱寂的寒夜,我看到了千年古槐的勃勃生机,看清了它向上攀升、向下求索的倔强不屈的精神。

平时的夜晚,寺门紧闭,今夜却半开着,似乎在专门等待着我的光临。进入寺门,来到寺院中庭,一棵更古老的柏树出现在眼前。公元759年秋,诗圣杜甫来到天水南郭寺的时候,古柏已是一棵古树了。他的《秦州杂诗》中的“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所写的古树,就是这棵。古柏与孔子同时代,已有二千五百年的树龄。更神奇的是后来那树被沉重的岁月一分为三,一干向南,另外两干向北倾斜,倾向南面的几乎连树皮都没了,却还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一轮明月,似乎是天空奖给古柏的一枚银亮的勋章,静静地挂于枝头。面对古柏,我的血液里注进神力似的,滋生了一种向上的力量。

游完寺院中庭,不由来到了南郭寺东面竹林茂密的一角,那是我常去的地方。那儿有一尊杜甫的大理石雕像。月下的诗圣,背对竹林,斜坐在巨石上,望着那古柏,似乎在吟:“山头南郭寺……”同时,右手的食指轻扣,和着诗的节律。诗人清瘦的脸上,一脸静穆,胡须微微东斜,预示着拂面而来的是寒冷的西风。从他深邃的眼神,从他被风吹动的胡须,从他微动的食指,能真切地感受到诗人忧国忧民的内心世界。当年杜甫流落秦州,也许那棵古柏激发了他,他才诗如泉涌,短短的三个月写下了百余首诗,载入诗歌的史册。秦州一行,是他诗歌的分水岭,他从一个杰出的诗人升华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我忽然醒悟,为什么海拔并不高的南郭寺赢得了“第一山”的美誉,原来它是一座诗歌的高地啊!是杜甫提升了南郭寺,还是南郭寺让杜甫有了高度,我想诗圣自己也说不清吧。但我敢肯定的是,诗圣离开时,手里多了一根精神的拐杖——那棵深扎泥土的春秋古柏,他拄着它,一步步走向了世人仰望的星空,成了一颗烛照我们心灵的巨星。

微风吹动,竹林发出“簌簌”的声音,如同细雨飘落在竹叶上。我不由靠近杜甫雕像,紧紧握住诗圣的一只手,感到自己穿过千年岁月走向唐朝,抓住了那个王朝最沉郁的大手。

月亮朗照,天地一片洞明。一树一木,一亭一景,被明月的手指涂上了几分朦胧的色彩,比白天还多了几分景致。最妙的是杜甫像,被月光的手指一涂,石像有了血肉似的,多了几分柔和。诗圣的鬓角,毛茸茸的,饱含着岁月的风霜;一双眼睛,冷峻中透着水样的温情;嘴里吟出的诗句被身后的竹林听到了似的,和起了唐朝的韵。当我离开诗圣的时候,感到他目送着我,他的目光将我洗成了一片洁白的月光。

出了寺门,我再次在两棵古槐之间久久徘徊。面对明月,我突发奇想,并将这个奇想立即实施起来。我选好了位置,站定,仰头,那轮明月刚好架在古槐的树杈上。头一低,那月不见了,躲在树杈的背面。我闭起左眼,右手握成筒,搭在了右眼上,天地万物都被挡在眼外,只能看到那幽黑的树杈,树杈自然成了两座“山峰”。我屏气凝神,慢慢仰头,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一轮明月从两座“山峰”之间渐渐升起,先是亮点,接着是一角,然后是半圆,最后挣脱了“山谷”的挽留,跳了出来,皎洁地挂在天上。明月,为我重新升起了一次,我激动得差点掉下了泪水。贪婪的我,让明月一次又一次为我升起。每升起一次,我激动一次,似乎每次升起的都是不同的明月。我才惊奇地发现,我们每个人,只要有双诗性的眼睛,就会对世界再来一次新的创造。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飞逝,夜,古树根一样深了。最后,我靠在寺门前左边的一棵古槐上,背靠处的树干被岁月的手指剥光了皮,裸露出干枯的“骨头”。在这个冬夜,这棵古槐定会觉得寒冷。此刻,我的生命多想化成一张树皮,紧紧贴在古槐露骨的部分,陪同它久久守望头顶的那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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