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平
深山似乎只有冬夏两季。三月了,山外桃红柳绿,可深山还风雪唿哨,比冬天更冬天。走过严冬,羊儿孱弱不堪,产羔的日子又如期而至。这是考验羊儿生命承受力的季节,这是让山里人苦累得脱层皮的季节,这是让山里人忧喜参半的季节。
羊儿怀孕五个月,羊宝宝到出生的时间,母亲天天掰指头数日子。一百二十只母羊,若能成活一百只羔儿,到秋天羔儿长大,就能收入四五万元。孩子上学的费用、家里的花销,全靠羊儿。
天蒙蒙亮,“吱扭”一声母亲打开房门,呼着白气,挥动扫帚,扫净场院上夜晚偷偷降落的雪。母亲颤颤巍巍地爬上梯子,从草垛上扔下干青草,撒在场院上。打开圈门,羊儿“咩咩”叫着,争抢着从圈门中挤出。母亲拿鞭子驱赶羊儿:“慢点,饿死鬼,不要挤着肚子。”羊儿冲向场院,埋头吃草,“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是清冷早晨的天籁之音。
各家的屋顶上冒起烟雾,婀娜升起又扑下来与乳白色的晨雾溶在一起。喝过茯茶,吃过酥油糌粑,二哥甩响鞭子,赶上羊儿去山沟里的草场。草场上光秃秃的,但羊儿不能做“宅羊”,还是要去草场,就像上学的孩子,每天准时到校。母亲细心地检查每个“准妈妈”的情况,将肚子高挺,有了奶水的几个母羊留下。留下的羊儿高昂头,“咩咩”欢叫着,像受到宠爱的孩子。其他的羊儿不干了,赖在院门前,不服气地“咩咩”乱吵。母亲轻轻抽打羊儿:“去转转吧,整天窝在家里,会窝出病的。”羊儿踩着积雪不情愿地上路,母亲守在院门前,目送它们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天中。
春雪下起来没完没了。一只母羊“咩咩”叫着,一会跑到院门口,一会又卧倒在窗台下。母亲赶紧端一碗精饲料喂给羊儿:“吃饱,生宝宝才有劲。”母亲把它赶进羊圈,紧张地守着。羊水破了,母亲忽又改变主意,半抱半搀把羊儿弄到屋里。羊圈冷,怕冻着羊羔呢。母亲抱来劈柴,炉火“呼呼”。羊儿躺在母亲怀中,母亲抚摩羊儿脸:“忍着点,加把劲,快了!”羊儿淡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母亲,似听懂了母亲的话。“咩——”地一声脆叫,是一只身上有黑斑点的白公羊,“黑白花,羊满圈”,母亲满是沟壑的脸庞欢笑成牡丹花。母亲用棉布擦拭净羊羔,从柜底翻出红布,扯下一绺,系在羊羔脖子上,圈门上也系上一块红布,在风中喜庆地飘扬。
傍晚雪停了,羊儿归圈,“咩咩”的叫声把银白安静的山谷吵得喧嚣热闹。羊儿排着整齐的队伍,像放学的孩子,急急地奔向家,它们熟稔自家的院门,绝不会去别家串门。场院上,母亲撒好了草,羊儿扑向草。母亲切碎土豆、胡萝卜,掺和在磨碎的青稞、玉米中,这精饲料是母亲给羊儿加的营养餐。母亲用帆布缝织料兜兜,每个羊儿一料兜兜精饲料。料兜兜套到羊儿嘴上,像戴了一个超级大口罩。平时温顺的羊儿,全然失去“淑女”的风范,疯了般围住母亲哄抢。母亲被羊儿踢着、蹬着、踏着,蹭得浑身是泥水。母亲嗔骂:“饿死鬼,不抢,都有。”羊儿吃得津津有味,母亲眯眼瞅着。
夜里,母亲隔一阵就爬起身,穿过院落,去屋后的羊圈。“黄花”“黑锅头”和“大尾巴”要生了,母亲把羊儿半抱半搀弄到屋里。三只羊羔降生,晨曦镀亮山谷。“钻炕洞”没奶水,母亲热了袋装的牛奶,拿奶壶给羊羔喂下第一口奶,这些牛奶是亲戚过年送给母亲的,母亲舍不得喝,留给了羊羔。屋子中五六只母羊和羔儿,人没了下脚的地方。
“钻炕洞”是头胎产羔,不会做妈妈,对羔儿不理不睬。每次羔儿吃奶,母亲抓住“钻炕洞”,叉开母羊后腿,让羔儿吃奶。母亲轻轻捶打它,恳求它:“做妈妈了要像妈妈的样子,要疼宝宝。”母亲几天的不依不饶,终于感动了“钻炕洞”,它很尽责地做起妈妈,对羔儿很呵护。母亲逢人就夸“钻炕洞”是只好母羊。许多母羊,就是这样被母亲感化转变。
“宝花”突然拉起稀,不吃不喝,蔫头耷脑,母亲煮了针管,给“宝花”打青霉素针,又灌“婴儿散”。母亲把“宝花”捂到了火炕上,她时不时用脸去贴羊羔的头、嘴。羊羔没一丝好转,母亲的脸阴沉得跟阴天一样。夜深了,母亲抱着虚弱的羊羔,喃喃地说:“好好的,怎就不行了……”灰白的头发遮住母亲苍白的脸,显得那样的无助和委屈。
又有几只羊羔拉稀,母亲惊慌地煞白着脸,她急忙请来村上的兽医。死了几只羊羔后,病情控制住了。
一百多只母羊、一百多只羔儿,母亲一只只接生,一只只喂养,母亲忙碌得像陀螺,苦累到极限。两个多月高强度的劳累,使母亲完全脱了形,每年母亲都硬生生地扛下来。
深山的夏天像个矜持的大家闺秀,迈着碎小步子,姗姗而来,接羔终于画上句号。母亲赶着羊儿浩浩荡荡去草场,迎着熏暖的风,母亲坐在绿绿的草地上,洁白如珍珠般的羊儿围着母亲撒欢、啃草,母亲眯着眼,安详地享受这美丽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