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

想起了九方皋，把他的“相马”和读书联系起来了。

伯乐如今名声大振，说是他会“相马”，也就是会发现和推荐人才。到底他是会“相马”，还是会“相人”？

伯乐以善于“相马”名垂千古。但他的著名故事却是推荐了九方皋。找到千里马的不是伯乐而是九方皋。这位九方皋的大才是伯乐以外谁也认不出来的。好像徐悲鸿还画过一幅九方皋相马图，传达出他站在马群之前的神情气概。

故事出于《列子》。说的是秦穆公立志要秦国富强而招揽人才。他请来伯乐，要他去找一匹千里马。伯乐推荐了九方皋。找了三个月，九方皋回来报告，找到了一匹千里马，说是黄色的母马。马到了，原来是一匹黑色的公马。大家都笑九方皋不认识马的颜色和性别。可是一试之下，果然是千里马。于是千古流传了“相马于牝牡骊黄之外”这句名言。这话是伯乐对九方皋的解释的称赞。他还说，九方皋“相马”是“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列子》的这个故事用秦穆公、伯乐、九方皋三个人物表达出发现人才的一条秘诀。不过并不是人人都能赞同这一条的。

懂得这妙诀而实行的是曹操。他的求贤是不论出身和行为，只问有没有能称职的才干，只管效用，不看包装。再推上去，刘邦、萧何敢用小兵韩信当大将也是依据这一条妙诀。不问他是否“出人胯下”，只问他能不能带兵打胜仗。要办什么事就得找能办好这件事的人。这人的其他一切都不必管。“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有那么多的全才？这就是“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九方皋的妙诀就是：不问是黄马是黑马，不问是公马是母马，只要能日行千里，那就是千里马。若是只看包装，追查血统历史，全面挑剔，那就没有千里马了。

该书也应该这样。“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这才有效率。效率包含了速度。一本书里可以有无数内容，有各种层次的思想，那就只能取我所需，见我所见，择其一端，不及其余。为什么“好书不厌百回读”？就是因为读书一遍见到一些，再读又见到上次没见到的，读来读去甚至读出连作者自己也未必事先想到的。有的书如同工具，是当做资料查考引证的，或者是为专门研究必须全面读的，但那样读书就成为工作了。

书有不同的种类层次，应当有不同的读法。这就是九方皋的相马法和伯乐的相人法用于读书。一本书，作为对别人有无教育意义的书和作为对我是否有用的书是不同的。若随包装判断，那就不是读书而是读包装了，好比买东西只看广告不看货物了。

看小说、电影、戏剧一直到看足球难道不是同样道理？为什么马拉多纳离开球场引起球迷惋惜？因为迷的是踢球，不是别的。

九方皋的故事还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说法。可是我若换个荒诞包装，只怕看到的人要说这是什么文，像谜语一样了。读书不管包装很难，所以九方皋人才难得。读书是不是也可以有猜谜之乐，好像自己当一回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