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成
看电视的时候煮了一杯茶,喝了几口,躺在床上竟无法入睡。中年如茶,新近的事常常断片,猝然忘却,陈年旧事却不时敲门,或破门而入,强行闯进无眠的脑海。
记忆中,最早的夜迷乱、清冷,留下的多是意象和情绪。村里有旱田,也叫闯田,秋冬时节浇一遍水,来年靠天吃饭。闯田远在山村数里之外,幼时的我凌晨四五点就被父母叫醒,迷迷糊糊之中坐上毛驴骒马驱动的架子车,去旱地里打麦捆、捡麦穗,回到家里常常夜半。想起这些,似乎又闻到了热浪裏挟的麦香,仿佛又看到了朗朗星月之下山丘黑黝黝的轮廓。村社认可能干农活了的时候,我便代表家里出工,去山里浇旱田,打土坝,通土渠,导引小股流水在造物成形未经整饬修葺的山地里肆意地浸漫开来,晚上裹着毡袄卧睡在山坳里,深邃无际的苍穹为被,蒿草和无名野花敷饰的山野为席,漫山遍野中,便只剩那一片静寂……
夜与地的记忆至今亲切。有了地就有了小麦、有了大麦、有了青稞、有了胡麻……小时候,秋天的夜晚,我常常会睡在高高的麦垛顶上,看天上的星星,听当语文老师的父亲讲希腊的神话和中国的神魔,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初中暑期的夜晚,我加入了父辈“扬场”的队伍,几个人站成一排,用木杈把碾碎的麦秆高高扬起,靠天风的力量分离出秸秆和粮食,如此来回往复几小时,重复举杈千万次,人力脱谷机便筛选出一堆堆小麦、大麦、胡麻……就是那些夜晚的训练,十几岁的我很快成长为一张好“木锨”。再后来,机缘巧合下,我也成为一名语文老师,才知道父亲在麦垛顶上给我讲的许多故事竟是父亲在典籍之外的杜撰,想想现在的父亲步履蹒跚,老态逐显,油然而生无名的感慨,我听到自己在暗夜中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里,有了一丝哀悯的老态。
学生时代的夜紧张、快乐。晚自习之后,约几个小伙伴去偷摘附近农田里的豆角,还有果园中的青杏、菜地里的萝卜……躺在床上的我,回味起豆角的草香清脆、青杏的酸甜诱人、萝卜的水灵多汁,全是一番青涩的滋味。
工作之初的夜简单、快乐。几个小村庄之间一个荒僻的小学,红红的、隆隆有声的炉火,几个桃子罐头、杏子罐头,偶尔有一瓶带鱼罐头,货真价廉的本地烈酒,炖在锅里的猪皮萝卜,与几个爷爷级的民办教师打扑克、喝酒,学着洗锅、和面……现在,这种夜生活已经演化成不可复制的生活遗产,那样原始的生活、那么朴素的快乐,一念都成惘然。
后来,工作发生了变化。草拟公文,谦谨终日,早出晚归,回家时妻儿已入梦乡,上班时小儿酣睡未醒。儿子上大学之前,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儿子突然认真地冒出一句:爸!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对你的记忆几乎是空白。妻愕然,我愧疚。这时的我身心俱疲,已真真切切步入中年。躺在床上的我想到了父母的身体,转而又想儿子将要面临的就业、成家,岁月如流、人生苦短的中年惶恐中猛然沉重起来,大脑异常清晰,睡意无影无踪。
初春的夜月朗星稀、花影重重,又将我带入童年的记忆。小时候看《射雕英雄传》,曾在自家庭院苦练神功,月夜清寒,起舞弄清影,感觉瞬间化为大侠。而今,绘写郭靖、黄蓉的金庸大侠已然仙逝,侠客也真真切切地幻化成我这个中年人的童话。失眠是痛苦的,突然起了穿衣到楼下走一走的念想,想找回清晰的记忆,倏而又怯寒意难耐,情怯身懒,疲顿的躯壳最终放弃了挪动的努力。思绪纷乱间,想起了李易安的词:“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