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19年03月08日
第10版:百花

坚硬与绽放

路来森

展平村的许多老房子,都是用麻岗石打地基的。

那些年里,一到冬天,进入农闲季节,一些需要盖房子的人,就开始“起石”了。贫穷的日子里,农人大多无钱买石块,可他们有的是力气,于是三五个人聚在一起,拿上铁锤、铁锹,铁钎,还有炸石的灰药,就上山了。他们找好一条“山腿子”,剥去表层已经风化的碎石,就可以打钎“起石”。

于是,那些岁月里,荒野里经常响起此起彼伏的锤击声,打破冬野的寂静,敲响对于房屋的明亮的希望。

我能清楚地记得我的父亲,为盖我们家那所老房子“起石”的情景,那时,我已十多岁了。我的父亲、伯父,还有两个远房哥哥,他们整整干了一个冬天。那年的冬天,每天吃过早饭,他们就一起上山。他们在山上忙着,像那许许多多的“起石”人一样,叮叮咚咚地敲打着坚硬的石头;我的母亲就在家中等待着,等到山上传来一声闷闷的炮响,她就把简单的、热腾腾的饭菜端到饭桌上,等他们回家吃饭。这种等待,是一种牵挂和希冀的复杂的糅合,是那个时代铸就的一幅温暖的影像。炮响过之后,石头就炸下了,下午,他们再次上山,用铁钎将一块块炸裂的石块撬起,过大的石块,就用八棱大锤锤裂,变为可以搬得动的小石块。然后,装上安有一个胶皮轮的小推车,吱吱呀呀地推回家。

有那么一天,天忽然下起了大雪。我的母亲说:“你到山上看看你爸,雪大了就不要干了。”我去了,很远,就听到了“嗨呀嗨呀”的号子声。我走近,看到父亲手扶铁钎,伯父正抡着大锤;另一边,两个哥哥也是一人扶钎,一人抡锤。一声声的“嗨呀”,正是出自抡锤者的口中。我看得呆了,蹲在雪中,一直观望着。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落到他们的头上,落到他们的身上,然后是滑落,是融化,是汗水和雪水的融合。

这一幅画面,就这样铭刻在了我的脑中,我记住了这次:力量和力量的坚实碰撞。

石头打下了,堆积在即将盖造的新房地基上。那一段时间,我的父亲常常走在石堆边,用脚踢一下,用手摸一下那一块块生硬的石头。那种生硬,就变成一种温暖,流淌在父亲沧桑的脸上,化作喜悦的花朵,绽放开来。

正式盖房前,还有一些准备工作,例如凿“边角石”。就是房子四角需要安放的那些方正的石块。这项工作,通常是康伯干的,康伯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石匠。康伯背着褡裢,来到我家,褡裢里装着做活的工具,如凿子、锤子、尺子等。

后来,我回忆起康伯做活的过程,觉得那简直是一种艺术绽放的过程。

他先是双目逡巡,寻觅合适的石块,找到,就不停地翻动那块石块,尺量,锤敲,把玩一番之后,才坐在他的马扎上,开始自己的工作。他的眼中,溢着一种慈爱,左手持錾,右手握锤,第一锤下去的时候,他的手有点微微地颤抖,显然,他感受到了石的温度,石的脉搏的跳动,这是一名匠人对石头的心灵的抵达。我想,那一刻,他的心中一定有一种狂烈的激动和喜悦。跟着,一锤接一锤,不断地锤击,錾子在石面上滑动,錾尖上石屑尘起,飞溅的石屑,如花般绽放在錾尖,带着一种硬朗的、淬火般的喜悦,一道道槽沟就凿出了。那石面上,就形成了一片片美丽的、动感的水的波纹,柔和与硬朗就谐和在了一块石头的面上。

于是,一块石头,就有了美质,就有了通人的灵性。

凿好的石头,就用它来盖房、筑墙;每一块石头,就都变成了一座房屋的骨头,依旧坚硬在那儿,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为乡下人遮风避雨,为乡下人铸造一个温暖的家,一代又一代,一块块石头与乡下人的灵魂相融,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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