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

    斜坡是个藏汉居民杂居的地方，这面是漳县，翻过露骨山，就是卓尼。第一次上斜坡，是在1996年初冬，那时我是一名电视记者。在漳县县城，当我听说有两个年轻人在那里纯义务办学教书，便冒着雪山寒气上了斜坡。

    斜坡在漳县的最西端，高寒阴湿，虽说是初冬，大雾迷漫，白露凝霜。山下有一盘水磨，流水冲激在巨大的水轮上，轮转磨动，昼夜不息。越是走近斜坡，就越是感到一股古朴、原始的气息迎面而来。

    在这里义务办学的，一个叫侯新民，清秀，白净，也健谈，另一个叫乔永峰，黧黑，憨实，内向一些。他们的“学校”办在村里一名叫崔俊德的农民家里，泥土做的凳子，木板搭的课桌，墙壁开着裂缝，屋顶透着亮光。尤其，院墙上用粉笔画上了一面五星红旗，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刻，老师和学生就会对着它唱起国歌，举行庄重的“升旗”仪式。

    侯新民正在给59名汉藏孩子上课。教室的地下，放着一只大火盆，潮湿的树枝冒着缕缕白烟，孩子们鼻子和口腔里哈着浓浓的白气，眸子里闪烁着山里孩子特有的雪水般澄澈的灵气。他们的面前，摊开了老师从城里孩子那里“化缘”来的旧课本，写字的铅笔只剩半寸长也舍不得丢弃。在他们上课的时候，不时有崔俊德家的鸡猪来地下转悠。山村里，与琅琅读书声相应和的，是从空阔的山野里传来的牦牛的哞叫声。

    面对侯新民和乔永峰的“希望小学”，我在想，他们永远会像现在一样保持高昂的热情吗？如果在哪天，他们中一个人忽然支撑不住了，斜坡小学的命运将会如何呢？这些孩子又要拿起牧鞭走向草野吗？尽管我的心中不无疑惑，但我对他们仍然充满敬意，因为我明白：斜坡小学在这里存在一天，都是不容易的。

    1998年秋季，我再次来斜坡，是随几名青年志愿者向斜坡小学捐赠图书，他们要在那里建立一个“希望书库”。

    那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露骨山在美丽的秋阳下闪耀着银辉。这时学校已从崔俊德的家里搬出，原因是前一年的夏秋季节连降阴雨，崔俊德家的房子濒临倒塌，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村里腾出了一片开阔地，大家一起动手新盖了教室。校舍背阴朝阳，土木结构，两间教室之外，还有教师的办公室，条件无疑比两年前好多了。侯新民介绍，新学校的门窗、砖瓦都是一家企业捐赠的，而且还承担了两名教师的一点生活补助，在校学生增加到了97名。听此，我的心里踏实了许多，感到他们的事业终于得到了社会的回应。这次也是这样，青年志愿者带来了许多书籍，还给每个孩子送上了崭新的书包。

    有好多农民围来看热闹，从他们的穿着和神情上可以看出，他们依然贫困。随行的一位领导同志曾在漳县当过县委书记，很熟悉这里的民情民风，他对着老百姓说了一段话，很风趣，也很实在：“咱们吃饱穿暖了还不算，还要活得精神一些，一个是支持孩子上学，一个是每天坚持洗一次脸。”说得几个脏脸汉子只往人群后面躲。

    我第三次上斜坡，是在2012年冬天。当吉普车向金钟乡的斜坡行进的时候，我注意到，原先土块垒筑的村落中，间有新式的砖瓦房，分外显眼。当年的水磨已经弃置不用，也不见了古老的木轱辘车。弥望是漫山遍野的中药材，田野中劳作的人们偶尔抬身张望，表情也不再惊讶和呆滞，而是平静淡然。

    从媒体上知道，侯新民在1999年被评为“中国十大杰出青年”，乔永峰也获得过“全国希望学校模范教师”的荣誉，学校也在政府支持下进行了再次搬迁。新建的斜坡小学造型颇特殊，采用太阳光板采光、采暖全封闭式建筑造型，仿佛一座日式建筑。太阳光板将阳光反射入室内，即使在最寒冷的季节，教室内也是温暖如春。侯新民说，新学校建成后，就学人数逐年增多，目前有6名教师，130多名学生，先后有432名学生毕业后升入初级中学。

    学校正在进行期中考试，孩子们埋头认真答题，不再像以前那样看见摄像机时露出新奇和惶恐的神色。侯新民说，在这里就读的学生都受到“希望工程”“春蕾计划”的扶助，基本上还是享受免费教育。

    侯新民领我到原来两处旧校址看了一看。崔俊德家的教室已经倒塌，土墙壁的黑板上的粉笔字依然清晰可辨，崔俊德一家已经搬入村里异地搬迁安置点。想起十几年前的情景，我和侯新民都有一番感慨。学校第一次搬迁的校址上现在住着一家农户，黑板上也有当年的痕迹。我问起记忆中几个学生的情况，侯老师说他们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去了山外打工。“是知识改变了山里孩子的命运，也改变了山里农民的命运。”侯新民不无感慨地说。我又问侯新民，当初如果没有人来支持你们的学校，你和乔永峰能坚持下来吗？他说，我们从来没有过退却的想法，当时因为义务办学，我的媳妇意见很大，我都没有灰心。

    走在斜坡的山野，我在脑海里将这所希望小学十几年的经历和变迁过了一遍。我在想，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果他具有金子的潜质，即使藏在深山中，时间也会将他磨砺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