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仕杰

    《荀子·礼记》曾有言曰：“天地和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在古人的眼中，天地阴阳之间相互交错作用乃是万物生成和变化的肇始，而马步升的长篇小说《刀客遁》正是借陇东的刀客、留学生、村落、花儿歌手讲了这样一个阴阳交错，明暗相间的故事。

    从东洋归来、肩负党会任务的留学生杨修平本欲在西北拉起武装，开展特殊斗争，不料刚回兰州，就在城门上看到了家乡独流地的杨、白二族广撒江湖英雄公开帖，招募刀客进行生死决斗的消息。杨、白二族本是陇东独流地上世居的两大家族，互通婚姻，共享良田，但却时常为抢夺“独流”的水资源展开械斗，致使两家结下世仇。为了解开缠扰了十代人的仇恨，杨修平顾不得乡党任务，连夜归乡，以“无敌秀才”的身份舌战群雄，以柔克刚，将家乡已经拉开的战局化为“和局”，而且，他还用自己留学学到的知识，指导乡人在独流地兴建水坝，彻底解决了独流地的汲水问题。杨修平在刀客对决中展露出的心胸、见识与才气赢得了女刀客沙漠红的青睐，同时也让晋商商会会长田青萍邀其担任甘州西洋新式学堂的校长。杨修平上任之后，按新式学制招收了五千余名学生，聘请了武术、医学等各方面的中西人才，紧抓基础教育与实业训练，在甘州开展科学启蒙，传播新思想。在兴办教育的过程中，杨修平的思想逐渐发生了改变，他认为党会以武装革命起义推翻满清王朝的方式并不会彻底改变这个社会，于是对党会的主张产生动摇。河西党会的祁连鹰坚持起义，不料却因情人柳知杨的泄密惨遭杀害，为了避免牵连、躲避官府追杀，杨修平回到了独流地与妻子沙漠红继续开办新式学堂。最终，隐遁百年的如是刀公然现世，而陇东刀客“无敌秀才”却隐遁归乡。

    从表面上来看，《刀客遁》讲述的就是刀客放下“刀”，在乡里隐遁，不问江湖的故事。但实际上，在《刀客遁》的世界，在山脉起伏、黄沙漫漫的西北大地上，遁和现的，暗和明的，不只有刀客杨修平，还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在《刀客遁》中，明面的朝廷官员改变不了什么，暗处的“江湖”才是西北的核心。明处“有权”的政界是敌不过暗处翻江倒海的“有钱”的商界。在西北，在独流地，族长管理着村落的一切，西北的官员“坐”在独流地上，殊不知下方早已是空中楼阁。

    除了商界、小村落，在西北社会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有刀坛的刀客。小说中有一个非常核心的冲突——杨、白两家邀刀客对战。杨、白两家邀请刀客代两家对决，以武取胜，无非是崇尚武力斗争的缩影，但谁能想到，抚平众怒的，竟然是杨修平的一番话语。他谴责了刀客不以天下为己任，不拔一毛而利天下的行为，他谴责了刀客不思救亡图存之策，却为了区区赏金聚众斗殴的举动，“我无敌秀才看不下去，冒着粉身碎骨的凶险，情愿拔光自己身上所有的毛，借以惊醒刀坛沉睡者！”他以言语为利剑，以三寸不烂之舌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武艺高超的武夫确实能够打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是武力打伤的永远只是血脉，只有思想、智慧迸发处的力量才能真正彻底的让人为之臣服。

    贯穿小说主线的还有另一个矛盾——杨修平个人的思想变化。在回到家乡之前，他深信会党以武力革命推翻清政府建立新王朝解放人民群众的行为，他回乡的首要目的其实不是探亲解围，而是铲除本地的官员，铲除罪恶，“以自己在外面看到的世界为样板，把故土也改造成这个式样”。但当他经历了决斗、办校、教学、开民智等一系列事情之后，他的思想已然发生了改变。因为暴力只能解决表层的问题，朝廷的名字发生改变，“出去了一些人，进来了一些人，只会使一部分土地和财产改变了主人，而如果民众还是先前的那些民众，国家一定还会是先前的那个国家。折腾这个干什么呢？以千千万万的人头为代价，以整个民族的前途命运为抵押，就是为了这些？血沃中原肥劲草，遍地人血就是为了浇灌出一地茂盛的野草？”如果灵魂还在沉睡，叫起来的肉体也无异于行尸走肉。杨修平认为，会党的革命无异于用暴力阻断人的生命正常延续，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有以教育开启民智，普及科学智慧，从思想上改变国人，才能把他们从愚昧中解救出来。

    于是，在小说的最后，杨修平即使不能继续在甘州担任校长，也毅然选择回乡继续兴办教育，以科学救国，以思想救国。刀客遁，他不是逃避，不是躲避，只是暂时“隐藏”自己的力量，待到他日，已经开启民智的民众便不再会畏惧“武艺高强”的列国豪强与官府朝廷，以柔克刚，以智慧克武力，从而无敌于天下。

    《易传》曰“一阴一阳谓之道”，世界的改变有时候是从暗处发生的。无影子从未出现，却能影响整个刀界，杨修平隐遁了，却依然还能在暗处发挥力量。明处的力量太过显眼，有时并不甚明亮，而暗处的力量却可以悄然点燃质变的火种，以暗为明，照亮周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