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17年11月29日
第11版:文摘

旧物

    李宗盛

    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光阴流转,让再平常不过的物件变得隽永风流。留下旧东西不是一个去芜存菁的过程,所留对象蕴含的记忆当然也不会全然尽是美好。多年以后审视摩挲旧物对我来说,往往意味着自己与人生某些部分的和解与释然。

    我的旧东西不但多,而且大都保存完好。女儿的乳牙、口水巾。热恋时情人传真来的思念信,生日时送的一双胶鞋。小时候家里用的汤碗,娘给我亲手缝的内裤。十七年前在外地录音时路边工地捡的一块石头。高中联考二度名落孙山的成绩单。当然,还有几十年来部分歌词原稿。然后,就是这支笔了。

    我一直是个学习很差的孩子,十几年的学龄生涯其实只是一个不断被告知不会有出息的过程。可想而知写出来的东西经常不合标准答案,是错的,是会被老师体罚的。往往当手上握着一支笔的时候,潜意识里意味着将要面对的是挫败和指责。

    应该是这样的原因,使得我对执笔书写这件事从来就是退却,无自信。所以我放弃笔,拿起琴。而生命之吊诡在于我选择了怀抱琴,琴又指使我拾起了笔。

    幸好这一回合我略占上风。我极少匆匆地写下什么。在坐下来之前,我会磨蹭半天。缓下来。然后洗脸洗手。我写字极慢同时稍嫌太用力。以至于有时能听见笔尖划过纸的声音。另外我也特别地依赖、迷恋0.5HB的铅笔芯辗转于纸张的感觉。那种粗糙、迟钝、确实的接触,好像要把写的每一个字都种在纸上一般。这些个物质的特点与我先天斟酌、迟疑反复的心性相互作用,构成了我创作中很重要的部分。过程当然总是煎熬。

    纸通常是无辜的,于是该负责的只剩我与笔。心满意足、如释重负时将它捧在掌心,再多的赞美也不算浮夸。兜兜转转思绪阻滞时将它重重摔下,让它与我一起同受惩罚。每当一首歌词侥幸完成,伴随着的往往是明亮的晨光、浮肿的脚与我一段感恩的祷告。现在回想起来,写歌创作对当时二十出头,想尽办法避免回家送瓦斯罐的我来说,其实更像是在进行一种仪式。在体力劳动强度极大的工作之后,一把琴与一支笔让我不再是瓦斯行的工人。

    这支笔对于我,就好比超人得装上最后一个神奇特殊的零件之后才可以大显神通一样。因为怕弄丢了,如今我已经极少带着它出门。

    (摘自《珍物——中国文艺百人物语》,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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