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文武

八峰崖者，俗名八佛崖、八府崖、八府岩是也。悬崖高峻，山岚雾绕。自成丹霞地貌，隶属陇蜀古道。塔状孤峰，洞穴石龛始肇。陡崖地形，古国仇池险要。八峰之状，如佛坐莲台，挺拔于群山峻岭之间，或曰：八佛连珠。佛前低谷，双峰兀凸，人神共祭，是为香蜡天烛。

其一主峰之上，有天然洞穴横卧其间者，峰腰石龛也。六十米长，十五米高，由高到低，上下两层，木石殿宇十四龛，上十下四，一字排开。龛内造像众多，褒衣博带，石雕兼泥塑，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洞外力士护其体，洞内罗汉守其诚，佛主中心坐，壁画四周行；悬塑浮空凌宇宙，群仙渡海显神通。魔家四将，威震寰宇，金甲铁铠，男子气概。灵官脚踏风火轮，三目怒视守乾坤；玉皇王母亲临凡，人间烟火保平安；杏林春雨华神医，义薄云天关云长。宋代菩萨，圣颜犹存。元朝三佛，丰姿绝伦。明时弥勒，形象逼真。清时彩绘，历久弥新。后彩泥木栈，绳断梯飞。雕梁画栋，大半成灰，得以幸免，万历清碑。如今观之，点点瘢痕，犹能见得白云摧。

凿窟年代，众说云云，或氐人仇池国所建，皇家朝拜之所；或与麦积同出北魏，达摩信奉之尊；或曰搬迁，被毁吉祥寺之一隅；或曰唐宋，众说纷纭。当地习俗，描眉饰眼，杳杳踪迹，无处可寻。

是地也，路远山高。东跨石峡河即接同谷，素有渔樵；西延洛谷水可连上禄，仇池兵骄；南濒西高山而入武都，一步之遥；北依天子坪则望秦州，青阳滔滔。四面八方，曲径难行。松柏密林，铁橡森森。泉流叮咚，熊罴虎豹之地；山石龃龉，乌雀鹞鹰之所。幼时老人言：狼群出没，偶尔伤人，黑鹰翔空，夺人饭食，鸱鸮夜间叫，狐猫屋上笑，虽久矣，余音袅袅。

然，山川奇险，人间温暖。余曾随亲友破晓时分徒步于此，跨吴山、爬杜山，曲折毛路过草湾，走一截、歇一截，足印尽在云雾端。入门礼毕随僧坐，柴火烧得面条鲜。将相王侯，一抔黄土不能免；市井蝼蚁，三长两短即盖棺；求佛问道，羁绊于世俗尘缘；跪地焚香，无外乎事定心安。门扉轻掩，纤尘不染，你我俱平凡。世人常言欲登山，不知凡人在山巅。年年岁岁，日日时时，人在山巅坐，荣辱兴亡何以关？

昔杜甫旅泊于此，苦恨艰难。安史之乱，战火绵延。诗人无助，食断长安。一路风尘，颠沛流离。秦州成州，暮饥朝寒。《青阳峡》道：“溪西五里石，奋怒向我落。”三渡流水之行役，落石为伴；八峰木栈之夷险，唯留《石龛》：“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驱车石龛下，仲冬见虹霓。伐竹者谁子？悲歌上云梯，为官采美箭，五岁共梁齐。苦云直竿尽，无以充提携。奈何渔阳骑，飒飒惊蒸黎。”

圣人至此无以归，独叹东西南北冰河垂。死生皆有命，菩提悯众生。料想山僧亦予诗人以粥食，聊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危。且因登顶可见仇池近在眼前，逗留数日亦未尝不可。固有《杂诗》十四传世：“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人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当一茅屋，送老白云边。”

又有《积草岭》之谈：“连峰积长阴，白日递隐见。飕飕林响交，惨惨石状变。山分积草岭，路异明水县。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卜居尚百里，休驾投诸彦。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食蕨不愿馀。茅茨眼中见。”

宋代朱穆《方舆胜览》有言：“（仇池山）下有飞龙峡，以氐人杨飞龙所据而名。其东乃杜甫避乱居此。”飞龙峡东，与八峰崖相连，一水之隔，百倾西高之山，故积草岭或正是此山之古称。余自小居此，熟知之。此地有泰山庙、高庙、二爷庙、圣泉寺、滴水寺、草湾、草坝、茅茨坡等，今虽凋零，然旧迹可寻，足见其古来位置之殊。曾几何时，此地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之声相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者耕其田，女者织其衣，旱涝之年，皆有余粮，虽不富足，却为一郡之粮仓，诚所谓天人合一世外桃源是也。安能不为苏子杜子所羡焉？

子规啼日月，光耀万里蒿。佛心道骨儒为表，修齐治平致舜尧。诗中圣人，墨上丹青。哀黎民之不幸，恨酷吏之无穷，苦疮痍之满目，悲流亡于山川。长安虽大，已无子美立锥之地；广厦薄椽，难庇天下寒士之颜！

今久居圣人流亡之地，感其穷困潦倒之体态，举目无亲之孤独，衣食无着落，妻儿病体弱，日间挖草摘野果，夜里彷徨暗泣啜，死生之间孤鸿影，犹记百姓冬衫没。念空濛山色，彳亍而行兮怅寥廓！

俱往矣，千般苦楚传奇事，笔落风雨已成诗。今人修筑石阶护栏，走廊凉亭于其上，或蜿蜒上鱼脊背，或盘旋下老虎嘴，一步一景，步步惊心，立足之地，尽是高峰。纵目环顾，有临丹崖而俯人世之感，处瑶台而忘红尘之叹。长空降瑞，幽同阆苑，耳目所及，皆为彤云。晨曦暮霭，时光更迭。云海常在，一瞬万年。绝壁千仞兮如屏障，气若游龙兮势汪洋。清溪润土，福泽陇上。北风凄凄，仲冬虹霓。烟波浩渺兮，斯人已去，八峰天上兮，繁星如许。纵横今古，感此良多。窃拟此文以记之，诸君若见，可携众友长途一探，个中方圆，游之即览！

注：“宋代朱穆《方舆胜览》有言”一句，出自袁智慧主编的《西和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