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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理发店


于坚

我偶然在云南大理州的一个小县城发现了这个理发店,因为它样子过于老旧,就走进去。

我并不想理发,我很多年没有进过理发店了,但到了里面,某种遗忘已久的经验忽然复苏,令我激动,我当场决定在那把老式理发椅上躺下来,刮一个光头。

这种理发店在二十年前是十分普遍的,给我理发的师傅姓李,他说,这种理发店在本地只剩下他这一家了。以前都是这种,现在大部分都改成香港那种了,烫头、有大镜子的那种。

老李和妻子以及一个合伙人三个人经营的这个理发店,每个月租金两千元。没有招牌,在巍山县城的城门楼附近,除了知道的人,外来人不会发现这是一家理发店。理发店里光线很暗,刚好适应的是老李他们三个人的眼睛。镜子的周围已经发黄,照出来的人,边缘是模糊的,像是旧时代的肖像。店里只有一把老式的、靠背可以放倒的理发椅,枕头的皮垫已经坏了,用一段木头代替,这把椅子是老李专用。洗头在最里面,一个小门进去,里面是一个小天井,一把椅子,一个黑乎乎的洗脸架,旁边支着一个炉子,烧的是蜂窝煤,上面有一把大茶壶。老李倒了些热水在脸盆里,用手指试试水温,又用瓢,在旁边的瓦缸里舀了些冷水掺进去。然后用一块毛巾从我的衣领边边塞进去,开始给我洗头,当温热的水流顺着我的头皮淌下来的时候,某种经验在我的记忆里复苏了。

太遥远了,我甚至看见旁边站着正在撸鼻涕的表哥。我立即对老李产生了信任和安全感。后来,老李有些女性化的柔软的手指在我头上飞舞起来,在我头上抹着什么,他的手像是一只苍老的蝴蝶。

1998年9月29日,在云南大理,理发师老李的刮刀之下,我重新成了一个旧时代的顾客,享受着那种老派的、亲切、温暖、不讲究卫生的服务。我发现,对我来说,理发的实用性已经不存在,这个过程就像一个行为艺术的现场那样令我激动,它有着所谓艺术的一切特征,对经验的陌生化的复苏,独一无二、经典式的、然而来自往日非常普遍的庸常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话语方式,古典气质的视觉效果,整个理发店色调由于时间的打磨,深浅不一的发黄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幅油画。那种慢条斯理,那种边理发边与旁人闲聊的功夫,那种对待顾客头部的亲切、熟悉客气,都是大师级的。理发店像一幅作品一样打动我。而且这幅作品是有过程、气味、触觉、空气、色彩和声音的。犹如一个穿越时间的隧道,我被身临其境地带回了那些往日的时光,一本小说、一幅画、一首诗都不会产生这种效果。

老李并不知道他的服务早已超值,时间已经把他的理发店塑造成作品。艺术其实是一个比艺术家们所自以为是的更为丰富的范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世间一切皆诗。李的理发店体现的是日常生活的诗意,理发馆曾经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庸的部分,但正是它最不易觉察的朴素组成了我们生活的普遍的诗意。当它普遍存在的时候,我们的美学并不尊重它,我们常常向往宏大的事物,只有当它成为世间罕见之物,我们才突然发现,其实那些宏大的事物与具体的日复一日的人生毫不相干。老李一辈子都干理发这行。他媳妇也是由于嫁了他,跟着他学会了理发。

理发店是五十年代合作化的时候开的,老李1964年来这个理发店工作,拿的是计件工资,四六开,收入一元,他得四角。当时理个头一角、一角三分、一角五分,后来两角、两角五、三角、四角、五角慢慢涨上来,现在理一个光头是一块五。修发加吹风是两块。现在理发,是各干各的,各收各的钱,老李和他媳妇也是一样,房租三个人平摊。“我们不消上税,挣的钱太少,只够自己用,国家不要我们上”,老李说。

头刮干净了,老李拿过另一只瓶子,上面写着六味地黄片的,用指头从里面抠出一小坨白色的东西,抹在我头上,我立即闻出来,是雪花膏,还是童年时代的那种味道。现在,老李的理发店的主顾基本上都是熟人,街坊。来了就坐下,也不消说什么,也不消问要剃什么发型,老李清楚他们的头,就像清楚自己手掌上的纹路。老李的店离最近的村庄只有一公里路,所以,到他店里理发的农民最多。“赶街”(北方称赶集)天理发要排队,几乎都是农民。这里便宜、老式,我们不去那些新式理发店,贵,理得怪,不习惯,农民说。但说这话的是中年农民,他儿子的头可不来这里修理,他儿子要去理五块一个的那种,还想学着昆明人,把前额的一绺头发,染成黄的。

(摘自《人间笔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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