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至今记得那种甜酒糟清汤是如何愉悦我的味蕾的。
在饥饿的日子里,那样一小碗夜宵曾经许多次为我带来过难以描述的渴望和享受。五分钱一碗的甜酒糟,其实是一碗清水,上面浮了不多的酒糟。这种小吃的特点是:滚烫够甜。这两点都很容易做到:用滚烫的开水冲酒糟,即冲即喝;要甜吗,多放点糖精!
父母和五个孩子在晚间出发了,孩子们的心中都充满了欢乐,因为甜酒糟可不是天天有得吃呀。这条街叫经武路,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路灯也很稀少,到处都很黑。五个孩子默默地走在黑暗中,因为我们一走出家门就都不爱说话。可我知道我身边的这四个人心里在想什么。那是我们贫瘠的生活中少有的憧憬,是梦寐以求的刺激。那条马路很长,而我,心里始终有个忧虑:饮食店会不会关门?这事以前发生过一次,那一次对我们的打击可不小!
哈哈,我看到灯光了,店门口还有人站在那里。多么美妙。
我们一行人走进店里,围着粗糙的大木桌子坐了下来。满屋都是令人陶醉的食品的气味。一会儿甜酒糟就端来了,七个碗,每人一碗,热气腾腾。
我马上低头喝汤。我不怕烫,我知道越烫就越甜,越有酒糟味。这时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上面了。酒糟和汤,谁更好吃?似乎是汤更好吃,因为不一般的甜,也因为酒糟的酒味全部渗到了汤中。可惜只有小小的一碗。我喝得额头冒汗,很快就喝完了。抬头一看父母,两人还在慢慢喝,大概是因为太烫。我们几个孩子都喝完了,我们啊,比大人们更懂得热甜酒糟的奥秘。
现在,得到了满足的味蕾安静下来了。我们站起来回家了。
仍然是那条黑路,街上仍然行人稀少。我们都变得昏昏欲睡了。我们在想什么?当然是回味,那种酒精刺激下的活跃,那种黑暗深处的狂喜……还有饮食店晃动的人影,朦朦胧胧的水汽,油炸馃子的醉香。喝甜酒之际,我们没有注意到自己周围的动静。但并不是完全没注意到,我们将那些气味和形象吸进了体内,刻骨铭心。
我们回到拥挤的小屋里。我们昏头昏脑地上床。这件我们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就这样过去了。
(摘自2024年7月18日《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