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记载，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谢太傅即晋人谢安。谢安显然是一个好老师，懂得情境教学。屋里围炉相聚，屋外白雪纷纷，正好趁机考一考孩子们的想象力，于是谢安就抛出“白雪像什么”的题目。侄子把纷纷白雪比作空中撒盐，侄女则比作柳絮被风吹起，谢安并未评点孰优孰劣，只是“大笑乐”。虽笑而不言，其实优劣已辨，侄子的比喻显然比侄女要逊色一筹。

何故？因为把雪比作盐，白则白了，只是太沉，下降的速度不免快了，与“纷纷”的状态差点意思，不如柳絮飘飘扬扬来得更形象。

好比喻，往往让人拍案叫绝。钱钟书的《围城》就是一本充满妙喻的书，无需刻意寻章，随手撷取便有妙语。比如，“苏小姐因为方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苏文纨与方鸿渐关系微妙，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苏文纨本来请了方鸿渐、赵辛楣相聚，想看方赵二人为她而争斗，不料方鸿渐并不接招，因为他早就“移情别恋”唐晓芙了。方鸿渐既没有与赵辛楣你来我往地厮杀，也没有去亲近她，这让苏文纨很失落。方鸿渐告辞，苏文纨特意送他到走廊，并没有要嘱咐的事，就是想亲近一下。

这种心理，钱钟书把它比作冷天出门到火炉前烤手，实在是好比喻，把苏文纨若有所失的心理写活了。有过寒冬经验的人自然更能心领神会，人们冷天恨不得时刻把火炉搂在怀里，要出门自然会恋恋不舍，临了再烤烤手得些温度上的满足，补充一点能量，希望那温度能持续好长时间以抵御外面的寒冷。

卡夫卡也有一个经典的比喻：“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人不能笑得太响，否则笑声会吵醒隔壁房间的痛苦。”心脏如房子的比喻并不新鲜，因为医学上本来就有“心房”之说，然此句的妙处在于，两个卧室里分别住着痛苦和欢乐。既然住隔壁，那么卧室的主人肯定会互相影响，欢乐不可太放纵，否则痛苦就被吵醒了。得意时要淡然，失意时要泰然，人生的欢乐和痛苦总是相生相伴。内容上富含哲理，表达上又十分俏皮，这样的比喻，让人读之难忘，回味无穷。

阅读这些绝妙的比喻句子，除了心领神会后的叹服，嘴边便只剩一句“亏他想得出”。好比喻离不开奇崛的想象力，更离不开丰富的生活阅历。回到谢安雪天考教子侄的故事，有东北生活经历的人，曾质疑“撒盐空中差可拟”并不输于“未若柳絮因风起”，原因是东北有时会下霰雪，这种雪不是片状而是小颗粒，更像盐。所以，到底孰优孰劣，关键要看谢安现场教学时那场雪是鹅毛大雪还是霰雪了。

（摘自2023年7月20日《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