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红
一
驶出天水市区，一路向东而行，渭河的粼粼波光与310国道的车流交相呼应、如影随形，仿佛两条并行的丝带，牵引着探寻的目光。深冬的寒意已浸透山谷，峡谷间的林木褪去葱茏，斑驳的枝丫染上深浅不一的赭黄与墨绿；渭水如练，奔涌向东，水声在空旷的谷间隐约回荡。
车行约八十公里处，于峰回路转间忽然换了景致，吴砦古城便在这转角处静静矗立。吴砦古城位于甘陕交界、渭河南岸，隶属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区，由南宋抗金名将吴璘主持修筑，距今已有860余年历史。因其扼守咽喉的战略地位，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有着“悬崖上的抗金古城”的响亮名号。
车行途中，因古城地势高耸、道路偏低，始终难见其全貌；待下车驻足，仰头望去，整座古城的雄姿才豁然展开。它宛如黄土地上骤然升起的巨型战舰，连绵起伏的城垛恰似战舰两侧坚实的船舷，一路向后延伸至深山之中；高昂的城楼如战舰的龙头般昂首挺立，而城下倾斜的坡道，则像龙头伸出的长舌，似要轻轻舔舐渭河的清波。这般地势，果然不负“兵家必争”之名——古城背靠野鹤山，东依秦岭河，西北侧紧临渭水，一面靠山、三面环水，地势突兀陡峭，天然具备易守难攻的优势。更妙的是，其东、西、北三面凭借天然悬崖作为屏障，南面城墙外还挖有人工深壕，将防御优势拉满。在南宋的西北防线上，这里曾是重要据点，当年吴璘在此阻击金兵的事迹广为流传，“金兵过不了铁门槛”的传说，至今仍在当地百姓口中代代相传。
沿着悠长的坡道缓缓上行，便抵达了古城入口。黑底烫金的两个大字“吴砦”赫然在目。问了同行的人才知道“砦”同“寨”，特指守卫的军寨，是宋朝地名中的一个常用字。这一字之解，倒让古城的军事底色更添了几分厚重。
古城的拱形城门不算阔大，却很深。城门上方，一座庑顶红瓦的瞭望台静静矗立，暗红色的瓦片在深冬的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依稀可见当年戍边将士在此守望的身影。
站上瞭望台的瞬间，山河形胜便尽数铺展在眼前。远处的秦岭山脉被一层薄云轻雾缠绕，虽看不清全貌，却更显崔嵬雄奇，即便已是深冬，山头仍凝着一片莽莽苍苍的绿意，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脚下的渭水在此处缓缓拐了个弯，河水拍打着北岸，而古城恰好稳稳坐落在南岸的高地上，与河流形成天然的呼应。
同行的文友指着远方的开阔地，轻声讲述着过往：“那片隐约的土丘，曾是金兵安营扎寨的地方；而东西两侧的河滩，便是吴璘将军当年操练兵马的校场，至今还叫东校场、西校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仿佛能看见千年前旌旗招展、甲胄铿锵的练兵场景。再看身旁的城墙，全由熟土层层夯筑而成，质地紧实得连虫草都难以钻蚀，正因如此，这座古城才能历经八百余年风雨仍屹立不倒。
隔河远眺，天地间一片苍茫，让人忍不住思绪翻涌。忽然一阵风过，角楼上悬挂的十几面宋旗应声展开，“猎猎”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那一刻，仿佛跨越千年的金戈铁马声就在耳畔，将人瞬间拽回那个烽火连天的南宋岁月……
二
历史上，随着金的崛起，宋金海上之盟的签订，使宋辽关系破裂。宋金在联合灭辽的过程中，金人看到宋朝“富而不强”，金在灭辽后南下攻宋，最终导致1127年金军攻陷汴京，引发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南宋建立后，吴玠、吴璘兄弟成了抗金的重要将领。
吴玠、吴璘是德顺军陇干县人（今甘肃省静宁县），是南宋初年抗金名将，兄弟二人长期镇守川陕。吴玠早年从军抗击西夏，后与其弟吴璘领兵抗金，于和尚原、饶凤关、仙人关等地屡次挫败金军，这份功绩的背后，是两人密不可分的协作，他们的贡献相互叠加、缺一不可。吴玠擅长指挥、稳住阵脚，吴璘则带头冲锋。
宋高宗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金国意图从陕甘进四川攻杭州，金军大规模进攻川陕。吴玠率兵在和尚原（今陕西宝鸡西南）据险设防，利用地形多次击退金军，最终大破金军主力，俘获金军将领。这是南宋抗金以来的首次大规模胜仗，遏制了金军入川势头。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金军倾主力再次攻川。吴玠、吴璘兄弟在仙人关（今甘肃徽县东南）筑垒防御，凭借“杀金坪”等工事与金军血战多日，最终击溃金军，彻底粉碎金军入川的战略企图。此后，金军隔渭水与宋军对峙，相当时期内未敢攻蜀。史书记载：“金人自入中原，其败衄未尝如此也。”“兀术之众，自是不振。”
宋金交战以来，由于秦州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故是双方争夺的前沿阵地。南宋守住秦州，则能阻断金军南侵路线。金军若能控制秦州，则可作为金人南下入川的跳板。秦州在宋金双方反复拉锯战争夺下数次易手。吴砦城、十二连城、皂郊堡等地作为交战双方的边界和要塞防线，就是吴璘主持修筑的，靠险要地势抗金，也经历了无数血战。
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吴玠去世后，吴璘率领西线抗金的主力部队，依托秦岭山脉，构筑要塞防线，继续抗金。两年后，吴璘率军与金兵又战于剡家湾。采用“叠阵法”击溃金军主力，这一仗比和尚原、仙人关的战斗更为精彩，不仅斩俘了敌人大量士兵，更使金兵士气一落千丈，狼狈而逃。
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金国分兵四路，大举侵宋。边境狼烟再起。朝廷急召吴璘，62岁的老将带病驰赴前线，披甲上阵。吴璘指挥西线宋军，再次克复秦、凤、洮、陇、商等13州，吸引了大量南下的兵力。吴璘所率西线宋军与金军互有胜负，长期对峙，直至“隆兴和议”签订，方才撤回。
到汉中后，他还修复古堰，灌溉几千顷田。1167年吴璘去世，被追封为“信王”。
值得一提的还有吴璘将军的儿子吴挺。吴挺少时从军，追随父亲抗击西线金军，屡立战功。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吴挺随父亲吴璘防守河池（今甘肃徽县）。吴挺多次率精兵袭击金营，指挥得当，功绩显著。父亲去世后，吴挺承担起守卫入蜀要道的重任，历经20多年的风霜雨雪，赢得了当地军民的深深敬爱。宋光宗绍熙四年（公元1193年）春，吴挺因积劳成疾，病逝于军中。吴挺的遗书里，没提半个字的家事，满纸写的都是忧心国事，还有怎么守好边境让百姓过得安稳，让读的人深受触动。
三
来到吴璘广场时，阳光照在广场青砖上，一尊跨马持枪的塑像骤然撞入视野。吴璘将军头戴覆檐兜鍪，铠甲上的纹路似还凝着风霜，他勒马远眺，目光穿透晨雾，仿佛仍在凝视着远方的边境；胯下战马前蹄微扬，鬃毛如飞。这座塑像由吴砦百姓自发筹建，砖石间都浸着对将军的敬重。古城里闫、秦等家族的人，多与当年抗金历史紧紧相连，家族记忆里藏着无数与吴家将相关的传说，他们以最朴素的方式，将这份崇敬刻进了塑像的每一道轮廓里。
绕着塑像缓步而行，风穿过槐树枝叶时带着草木的清香，让人不自觉放慢脚步，不愿轻易打破这份与历史对望的宁静。同行的文友说，广场只塑了吴璘将军像，可望着那挺拔的身影，倒觉得这塑像里藏着更多重量：是与他并肩抗金的兄长吴玠，是吴家两代三将的铁血担当，更是无数埋骨战场的无名将士，他们的英魂都凝在了这尊塑像里。
凝视间，恍惚见阳光下的塑像动了起来：将军身后渐渐涌出一队将士，甲胄映着日光，飞马踏过广场，直奔城外。耳边似响起刀剑相击的脆响，火石迸裂的火花落在渭河滩上，而滩涂另一侧，百姓们正推着粮车、扛着箭矢，沿着田埂匆匆赶来，车轮碾过泥土的声响，与前线的厮杀声交织成一片。待到暮色漫过城墙，将士们围坐在城墙根下的篝火旁，“噼啪”声里，一张张棱角分明的面庞被映得发亮，满是坚毅。这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拨动琴弦，秦地的腔调缓缓流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歌声从细弱渐至洪亮，最后成了满营的合唱，顺着山谷飘向远方，与渭水的涛声融在一起。
风烟散去时，广场上的槐树仍在轻轻摇晃。吴璘像正前方，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矗立着，青灰色的坊柱上爬着浅绿的苔藓。牌坊正面匾额上，“三岔厅”三个楷书大字苍劲浑厚，笔锋里藏着旧时气象；背面“和风甘雨”四字则透着温润，与正面的刚劲相映成趣。坊柱一侧刻着“乾隆庚戌冬立”，那是公元1760年，清廷在此设立三岔厅的印记，一笔一画都记着古城的变迁。
吴砦（今属甘肃天水麦积区）地处陕甘交界：东往汉中的山道上，曾留下商旅的足迹；南去徽县、成县的驿路上，马蹄声曾日夜不息；北抵关山（陕甘界山）、西达天水的官道旁，茶亭酒肆也曾热闹非凡。明清时，这里成了陇东南的茶马古道枢纽，盐袋堆得像小山，药材的香气飘满街巷，皮毛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渭河码头上的船只来来往往，载着货物也载着古城的繁华。乾隆年间设三岔厅后，城隍庙的钟声、戏楼的唱腔更添了几分烟火气，让这座水陆要道愈发兴旺；即便后来历经重重，三岔厅最终撤销，那些藏在街巷里的旧痕，仍默默记着过往的热闹。
山一程，水一程，更向古城吴砦行。在吴砦古城，“长烟落日孤城闭”让这里充满了英雄气。举目可领略秦岭的崔嵬壮丽，俯瞰感受渭河清波的温柔多情。威武高耸的角楼城头显示这里金戈铁马的鏖战岁月，雕花牌坊无言诉说这里古韵悠长的岁月静好。分属于不同时代的精神印记在此碰撞交汇在一起，终究织成了吴砦古城独有的历史记忆，在风里轻轻诉说着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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