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建民
峡口、古道、辽远、苍茫。
正义峡就静立在那里,一头牵着合黎山的筋骨,青灰的岩壁顺着山势起伏,峰顶偶有流云漫过,像给嶙峋的山尖系了条轻柔的白纱;一头挨着黑河的衣襟,冬日的河水褪去了夏秋的湍急,水面凝着一层半透明的薄霜,仿佛给河床裹了层易碎的玉,水流声清冽细碎,顺着峡口蜿蜒西去。谁也说不清,这样的守望已经过了多少个春秋,只知道灰褐色的山崖与石壁冷峻如铁,岩层间浅黄与深褐交错,是大自然用千万年时光雕琢的纹路,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终于站在峡口前,才真正懂了“苍茫”二字的分量。寒冬的风愈发烈了,刮过脸颊时带着刺人的疼,却让人瞬间清醒。抬眼望去,坐落在张掖市高台县罗城镇天城村的正义峡,峡口两侧的崖壁陡峭如削,零星生长的耐旱灌木紧紧扒着岩石,枝叶在风中轻颤,倒给这威严的峡谷添了几分灵动。偶尔有飞鸟掠过头顶,啼鸣声凄厉得像被风撕碎,落进空旷的天地里,瞬间便被吞没,只余下更浓的寂寥。站在这里,边塞古战场的肃杀与险峻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生怕惊扰了沉睡的历史。
沿着黑河慢慢走,脚下的土地冻得硬邦邦。旷野辽远得没有边际,连风都好似有了回音。路边的树木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倔强地伸向天空。面对这空旷的天地,我只能在记忆里寻找那些读过的书页,试着拼凑些模糊的片段:千年前,这里也曾有商队牵着骆驼走过,驼铃在风中摇出细碎的响,驼队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慢慢融进峡口的暮色里;或许哪场激战过后,黑河的水曾被染成暗红,勇士的鲜血渗进冻土,滋养了来年崖壁上新生的草木……
行至中途,路过七坝、八坝、九坝几个村庄,村落里的土黄色屋舍在寒风中静默着,偶尔有炊烟升起,细细一缕,很快便被风吹散。到了胭脂堡村,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相传这里曾有座水池,是北宋杨门女将西征时梳洗的地方,“胭脂堡”便由此得名。想象着千年前,女将们卸下铠甲,在池边整理发髻,指尖沾着的胭脂或许不慎落入水中,让这方水土都多了几分柔情。村庄就是这样,一手牵着滋养它的黑河沃土,一手挽着扯不断的历史传说,在时光里扎下根来,一代又一代,守着这片土地的烟火气。
再往前,过了罗城乡,视野里渐渐出现了沙漠的轮廓。沙漠里的梭梭草倔强地挺立着,枯黄的枝干虽没有叶片,却依旧透着生机;枯萎的芦苇在风中摇晃,将影子投在澄澈的河面上,随粼粼波光碎成一片晃动的褐色。它们都在固执地守着这片土地,守着四季的轮回,守着黑河与沙漠交汇处的独特风景。历史的车轮从这里碾过,留下了散落在大地上的村落,留下了古道上模糊的蹄印,也留下了一代又一代人繁衍生息的烟火气,或许是清晨村民挑着水桶去河边打水的身影,或许是傍晚孩童在村头追逐打闹的笑声,这些细碎的日常,都让这片苍茫的土地多了几分温度。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跟着黑河的水流,来到天城村。它与正义峡紧紧相连,峡口的风裹着沙粒掠过村头的老榆树,枝丫上挂着的残雪簌簌落下,落在土墙上。这萧瑟景致里藏着的厚重历史感,正是我特意前来寻访的缘由。
轻轻走进村子,生怕脚步重了,惊扰了沉睡的时光。天城村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险要的地势与丝绸之路上的关键位置,让它成了河西走廊的咽喉要道。古长城与烽火台从天城一直延伸至嘉峪关,那些风化的城砖,至今还能看出当年的规模,驻守此地,便如同扼住了通往漠北的通道。冬日里的黑河穿村而过,与泉水、弱水一同绕着山岭流淌,冷寂的水光映着岸边的古战场遗址,断墙残垣半埋在雪中,仿佛还能看见当年厮杀的痕迹:战马嘶鸣着对冲,呼出的白气混着沙尘;利剑在空中划出寒光,沾血的弯刀劈在结了冰的石上,迸出细碎的冰碴;勇士们的呐喊震得山崖都在抖,崖顶的积雪应声滚落……
而这片被黑河滋养、被战火淬炼的土地,藏着的远不止眼前可见的战场遗迹,那些刻在时光里的故事,早已顺着岁月的脉络,延伸向更遥远的过往。
天城村的历史,早在公元前121年便已写下浓重一笔。汉武帝时期,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在此击败匈奴,让这里成为保卫河西走廊的重要据点。此后数个世纪,汉朝与匈奴的多次激战在此上演,血与火的印记深深烙进土地;直至明朝初期,镇夷守御千户所在此建立,天城村继而成为军事与行政管理中心,一直延续到清雍正年间。更久远些,据《山海经》所述,上古时期,天城村所在的区域被称为“西海”,因水草丰美而富有传说色彩。西王母的传说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让天城村披上了神秘的面纱;西海干涸的传说与大禹治水的故事相互辉映,至今仍被村民们传颂,传说大禹曾在天城劈山开河,石壁上的斧痕与村中的禹王庙,都是那段传说的见证。
当我们走出村子,往高处的山峰爬,崖壁上的痕迹便藏不住了:风雨剥蚀的燧墩、长城的断壁、古城墙的残垣,还有倾倒的古堡、颓败的烽火台,像一个个沉默的惊叹号矗立着。伸手摸过那些风化的砖石,指尖能触到凹凸的弹痕,仿佛还能闻到当年的硝烟味;凑近细看,砖缝里还嵌着细小的沙粒,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透过这些斑驳的旧痕,古战场的威严与煞气,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从未真正散去。
午后的阳光渐渐柔和下来,像一层薄纱漫过稀疏的云层,轻轻落在茫茫雪原上。站在山梁上回头望,正义峡已浸在暮色里,成了一道模糊的灰影,唯有黑河水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着,那水在暮色中泛着细碎的银光,像一条柔软的丝带,悄悄把青灰的合黎山、枯黄的沙漠与土黄色的村庄串联起来,连起了天地间的苍茫与烟火。
风还在吹,只是没了正午的烈,裹着雪后的清冽掠过耳畔。目光往远处延伸,祁连山草原的风正顺着河谷漫来,裹着水草的湿润与雪水的冰凉,轻轻拂过黑河岸边的芦苇荡。细长的苇叶倔强地立着,在风里轻轻摇晃,把疏疏落落的影子投在澄澈的河面上,为这寂静的天地添了几分灵动。
再走到正义峡口远眺,寒风穿过峡谷时,卷着细碎的雪末扑在脸上,冰凉却清醒。忽然懂了,这里的“辽远”从不是空无一物的辽阔,这里的“苍茫”也从不是单薄的荒凉,这天地间藏着的,是霍去病挥师西征时的万丈豪情,是杨门女将梳洗时的一抹柔情,是古长城烽火台千年不变的坚守……它们都藏在峡口的风里,藏在黑河的水波里,藏在每一块风化的砖石纹路里,像一本摊开的书,等着每一个前来寻访的人,慢慢翻开,细细品读。
夕阳西下时,最后一抹余晖斜斜地洒在黑河里,瞬间把水面染成了暖金色。远处的草原上,果然有牧人的身影在缓缓移动,穿着深色的衣裳,赶着一群白花花的羊,与天边橘红的云霞、近处泛着金光的流水,构成了一幅不用勾勒的画。那些曾经弥漫的硝烟、曾经的悲怆与呐喊,早已被时光轻轻抚平,只留下这沉默的山、这不息的水、这辽阔的草原,在岁月里静静绽放着属于自己的、不张扬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