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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藏海】

黄土墙下的读书声

翟雄

父亲生于陇中黄土高原的沟壑间,那是20世纪30年代的事了。当地的梁峁像老人干瘪的皮肤,山谷里藏着几户人家。父亲便是从那山谷里爬出来的,带着一身黄土气,却偏爱捧本书。

他上过几年私塾,识得三四百字,在乡里已算半个先生。我幼时常见父亲劳作归来,从炕席下摸出一本哲学书,坐在土墙根下读。书已翻得起了毛边,纸页泛黄。阳光斜斜地切过墙头,父亲的身影一半在明处,一半在暗处。他读着读着,忽然就念出声来,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世界是……物质的……”父亲结巴了一下,又重复道,“世界是物质的。”我正蹲在杏树下玩石子,听见这陌生的词儿,抬头问:“爸,物质是个啥?”

父亲的眼睛从书页上移开,望望我,又望望书,最后说:“物质就是……就是这杏树,这黄土,还有你手里捏的石子。”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他又埋头读书。阳光移了一寸,他半个身子都浸在暖黄里。

父亲对我们兄弟的学业很上心。家里穷,买不起煤油,他便去山上砍些柏树枝,晒干扎成把,晚上点燃给我们照明。柏枝燃起来有股清香,烟却很大,常常熏得我们眼泪直流。大哥揉着眼睛抱怨,父亲就说古人凿壁偷光,这点烟算啥?我们不懂啥叫凿壁偷光,但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便不敢再吭声。

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村里来了个卖书的货郎。父亲用几斤黄豆换了一本《三国演义》,是旧书,缺了封面。货郎说是珍本,父亲明知受骗,仍旧换了。那天晚上,柏枝火烧得特别旺,父亲给我们讲桃园三结义,其实他认不全书上的字,有些地方是连蒙带猜的。讲到关羽过五关斩六将时,他把偃月刀念成“燕”月刀,大哥当场纠正他。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拍腿大笑:“对嘛,是偃月刀!儿子比老子强!”

大哥初中毕业时,村里同龄人都下地挣工分了。父亲却坚持让他上高中,为此还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说:“念书能当饭吃?”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子一明一灭,最后只说了一句:“人不能只顾眼前!”

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就背着半口袋小麦出门了。晚上回来时,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票子,是大哥一学期的学杂费。后来我才知道,他走了30里山路,到邻县的集市上才卖了小麦。

大哥没考上大学。回家那天,远远看见父亲蹲在村口的老柳下抽烟。看见大哥,父亲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什么也没问,只说:“饿了吧?回家吃饭。”

第二年,大哥结了婚,第三年有了孩子。父亲当了爷爷,却依然爱看书。他给孙子做的第一件礼物是个小木箱,里面装着这些年攒下的书,有《十万个为什么》《星火燎原》等,还有大哥用过的课本。孩子抓周时,一把就抓到了《星火燎原》,父亲笑得胡子乱颤:“我孙儿是个读书的料!”

孩子上小学那年,父亲病了,是肺上的毛病,医生说是年轻时吸多了柏枝烟的缘故。临终前,父亲把大哥叫到炕前,指着墙角的老木箱说:“那里头……有东西给你。”

父亲走后,大哥打开木箱,在一堆旧书底下发现一个布包。里面是39块钱和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给孙儿念书用。”那字写得极认真,一笔一画,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如今大哥也当上了祖父,住在城里带孙子。孩子上学前班,每天回来都要念书给他听。大哥坐在阳台上,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孩子稚嫩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大哥恍惚间又看见了黄土墙下的那个身影,听见了那带着乡音的读书声。

我们有时想,父亲那一代人,生在黄土里,长在战乱中,读书对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改变命运的指望?是对另一种生活的想象?抑或仅仅是一种固执的信念,像田埂上的野草,只要有半点水分,就要拼命地绿上一绿?

窗外高楼林立,早已不是当年的黄土沟壑。但我们知道,在某个角落,一定还有像父亲那样的人,在生活的重压下,依然固执地捧着一本书,读给命运听。

(摘自《品读》202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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