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强

在浩如烟海的明代档案中，一宗尘封数百年的军事名册——“明代陕西都司武职选簿”，经由作家、文史学者刘润和细心整理与校注，终以《明代陕西都司武职选簿校注》的面貌与读者见面。这部厚重之作，聚焦平凉卫、甘州中护卫、安东中护卫附群牧所、镇番卫等与今日甘肃渊源深厚的卫所，收录千余名武官档案，不仅为研究明代卫所制度提供了第一手的核心史料，更为我们打开了理解明代西北地区社会结构、人口迁移、军事活动乃至文化交融的历史密码箱。

梁志胜教授指出，卫所制度是“理解明清地方社会的关键点之一”。陕西都司地处西北前沿，肩负拱卫京畿、连接西域、屏藩河西的重任，其战略地位举足轻重。本书系统整理校注的九卫武职选簿，正是研究这一制度在西北具体实践的权威档案。刘润和的校注工作，化艰涩为清晰，变零散为系统，使其成为学界和关心西北历史文化的读者可信赖的文本基础。

不同于正史的宏大叙事，武职选簿以个体军官的生命历程为我们勾勒出明代西北战争的微观图景。翻阅这些档案，仿佛能听到金戈铁马之声回荡在陇山陇水之间。从席卷全国的“靖难之役”到地方性的“开荒川之战”，从震动朝野的“寘鐇之叛”到持续经年的“宁夏之役”，乃至无数史书失载的边塞冲突，都通过亲历武官的升迁、降职、受赏、获罪等记录得以生动再现。这些来自甘肃大地上的具体坐标和个体命运，共同编织出一幅明代西北边疆充满张力与变数的战争画卷，也深刻反映了明廷与周边政权复杂关系的变迁。

明初大规模的移民运动深刻改变了西北的人口结构和社会面貌，而卫所驻军及其家属是其中最稳定、最具组织性的移民群体。选簿清晰地揭示，在陕西都司（尤其是与甘肃相关的卫所）中，来自南直隶（今江苏、安徽、上海）、北直隶（今北京、天津、河北）等核心区域的武官比例极高。这些军户一经定居，便成为驻地的永久居民，“战时执戟，平时秉耒”，肩负着戍边与屯垦的双重使命。选簿中关于屯田分地、子粒征收、军户管理的记载，正是卫所“兵农合一”制度的直接体现。来自南方的官兵带来先进的农耕技术和生活方式，与当地居民及“达官”群体在长期的共处、交流甚至通婚中不断融合。这种深层次的互动，对于稳定甘肃等西北边疆、推动当地经济开发（特别是屯垦农业的推广）、促进区域社会整合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说，卫所是明代塑造今日甘肃人口分布、村镇格局乃至部分文化特质的重要源头之一。

相较于地方志的简略和民间族谱可能存在的攀附、避讳与失真，武职选簿作为官方档案，提供了更为连续、准确、详尽的家族谱系信息。它详细记载了武官家族数代乃至十数代人的世袭脉络，为研究明清甘肃地区众多家族（尤其是军户后裔）的起源、发展、兴衰及其与卫所制度的共生关系，奠定了史实基础。

大规模、持续性的军事移民，本身就是文化传播与融合的强大载体。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官兵及其眷属长期驻守在甘肃各地，必然将其原籍的方言、饮食、居住形式、服饰习俗等带入当地。卫所作为一个相对封闭又高度组织化的社区，其内部的通婚、日常交往、公共活动（如卫学、祭祀），都在不断促进着不同地域文化的碰撞与交融。卫所军屯对甘肃土地利用方式的改变是根本性的，大片土地被开垦为农田，稳定的农耕生活逐渐改变着部分地区的传统面貌。随着时间推移，社会渐趋稳定，卫所内部及周边地区“尚武”之风也逐渐向“崇文”转化，卫学的设立、武官家族子弟追求科举功名的努力，均是这种转变的征兆。

总之，《明代陕西都司武职选簿校注》的出版，是校注者倾注心血的学术结晶。对于甘肃而言，这部著作让我们得以触摸战争的真实肌理：通过亲历者的记录，感受金城边塞曾经的烽火岁月；追溯移民的坚实足迹：理解卫所军户如何成为塑造当地人口与社会的重要基石；厘清家族的生命年轮：获取超越方志族谱的、关于陇右众多家族源流的精准信史；探寻文化的深层密码：洞察军事移民对甘肃地域文化持久而深刻的塑造力。

（《明代陕西都司武职选簿校注》，刘润和校注，甘肃教育出版社出版。作者为甘肃教育出版社社科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