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正伟

陇东的盛夏，绿是泼天的浪，从沟峁梁塬上轰然泻下，淹没了黄土的脊梁。这绿不是江南水袖的温软，是西北汉子敞着胸膛吼出的秦腔，莽莽苍苍撞进人眼底，带着露水与汗碱交织的生气。

我被一阵阵时远时近的鸟鸣声催醒，那鸟鸣声清澈、透亮、婉转，犹如天籁。推开院门，晨雾尚未完全散开，隔壁老叔已赶着几只奶羊上了坡。羊蹄子踏过草尖，踢碎一地银珠子，那绿便从露痕里漫上来，洇湿了老叔的粗布裤脚。麦子绿得沉甸甸，穗子低垂如谦恭的士子，锋芒却暗藏锐气，风一过，万顷碧涛便朝着日头翻涌，簌簌声里裹着土地粗重的喘息。

沟畔的老柳树擎着银亮的叶子，风过时哗哗作响，像一群摇着铜钹的精灵。老叔的小孙子蹿到树下，仰头望见枝叶间漏下的光斑，跳荡如金鲤。忽听“咔嚓”一声脆响，半截枯枝坠下来，惊飞几只山雀，翅尖掠过玉米地——那玉米宽叶交错如绿甲武士列阵，叶脉里奔淌着青浆，蓄着灌浆的蛮劲。老叔拾起枯枝，随手削成哨子递给孙子。哨声尖厉，惊起草窠里一只野兔，箭似的射向荞麦田，溅起一片蝶浪。荞麦花正开得纷乱，细碎的白花浮在绿海上，似撒了一把碎雪。

正午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当空，老叔的小孙子钻进高粱地纳凉，叶影在他脊背上印出斑驳的图腾。豆娘停在他肩头，薄翼透出翡翠光；蚱蜢从脚边弹起，一闪便没入草丛。垄沟边的野薄荷被晒出浓烈清气，引着几只黑底金斑的凤蝶翅膀扇动。忽见张叔弯腰在田埂上疾走，原是寻那只离群的母羊。那牲畜正贪恋苜蓿地的三茬嫩芽，埋头大嚼，身侧几株野枸杞却遭了殃，红珠子落了一地。

黄昏时分，爷孙俩赶羊归家，绕道去饮牲口。葫芦河在此处打了个弯，水面浮着绿萍，浓稠如翡翠汤。岸边的芦苇荡里，几只长腿鹭鸶静立如雕塑，倏地长喙刺入水中，叼起一尾银鳞。那小孙子正要扑过去看鱼，却被他爷爷一把扯住。河心中，一对鱼鹰正扎猛子捕食，青黑色的背脊在绿波中时隐时现，搅碎一河霞光。水草深处骤然响起蛙鸣，先是三两声试探，顷刻连成鼓阵，震得岸边的野葵花乱颤——那葵花盘虽未转黄，肥厚的绿叶已托起一团团青涩的籽实。夜色四合时，羊群踩着碎步回圈。老叔望着塬上翻滚的绿浪，想起年轻时开荒，一镢头下去，黄土里翻出灰白的茬口。如今这山早被绿袍裹严实了，花椒树枝杈虬结如绿龙盘踞，核桃树荫下坐着乘凉的妇女们，笑声撞得青果乱颤。

陇东的绿从不被驯服：荞麦花浪惊起狡兔，玉米林暗藏锋芒，白杨嘶鸣如裂帛，皆是黄土高原的绿意宣言。晚风掠过梯田，玉米、糜子、谷子层层叠叠的绿纹理分明，宛如大地抻开的一匹浸透生命的锦缎。

归家小径旁，几丛野菊花从石缝挣出，细茎擎着骨朵，倔强地绿着。老叔俯身摸了摸那叶子，指尖沁凉。“草木都知道扎根呢，”他喃喃道，“人更得活成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