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克雄
甘肃像一卷摊开的沧桑长卷,将文明的密码镌刻在黄土高坡的褶皱与祁连雪线之间。
一
莫高窟的九层楼在暮色中巍然静立,千年前的匠人用矿物颜料在第257窟勾勒出壁画《鹿王本生图》。当画匠的指尖抚过斑驳的石壁,青金石磨成的蓝在掌纹里洇开——这是从中亚翻山越岭而来的颜料,与中原的赭石、西域的朱砂在画笔上相遇,让九色鹿的鬃毛同时闪耀着长安的月光与撒马尔罕的阳光。讲解员说壁画里的建筑斗拱融合了希腊柱式,供养人服饰绣着波斯联珠纹,那些被风沙磨平的供养人题记里,藏着粟特商人用骆驼队驮来的文明对话。
鸣沙山的月牙泉边,我看见夕阳把沙丘染成鎏金。千年前的驼队在这里,卸下的不仅是丝绸瓷器,还有印度的佛经、希腊的雕塑技法。如今沙丘上的脚印叠着唐宋明清的履痕,某个凹陷处或许还残留着遗失的家书,被风沙翻译成沙粒间的私语。
二
临夏的彩陶博物馆里,半山类型的彩陶罐在灯光下泛着历史的微光。那些旋涡纹与锯齿纹在泥坯上旋转,考古学家说这是远古先民对星辰运行的虔诚描摹。当指尖划过陶罐腹部的弧线时,忽然明白为何马家窑的线条总带着水的韵律——当黄河在炳灵寺劈开峡谷时,先民把浪涛的形状捏进陶土,让文明的密码在窑火中永恒淬炼。
在大地湾遗址,碳化的黍穗还保持着被收割时的姿态。考古人员在这里发现了中国最古老的彩陶,那些赭红色的线条不是简单的装饰,而是农耕文明对季节更替的珍贵记录。站在被时光漫过的地穴式房屋前,忽然读懂了这片土地——当黄土高原的粟作文明遇上西域的麦作传统,不同文明在这里碰撞出了更为坚韧的根系。
三
山丹军马场的马群踏碎晨雾时,汉长城的夯土墩台在草原尽头静默。那些用红柳与黄土层叠筑起的边墙,曾见证霍去病的骑兵与匈奴的弯刀在风雪中对峙,却也在休战的日子里,让中原的丝绸与草原的良马在关市交换。抚摸墩台缝隙里长出的芨芨草,草根间或许还夹着唐宋士兵遗留的箭镞,镞身上的锈迹已化作泥土,却在岁月里凝成文明交融的注脚。
在永泰龟城,明代的城砖上留着弹孔与凿痕。当地老人指着城墙说,这里曾是丝绸之路上的军事要塞,却也在和平年代成为商旅歇脚的驿站。
四
秦安五营乡的大地湾遗址边,汉代成纪城的夯土墙在麦田里若隐若现。传说伏羲之母华胥氏怀子十二年方诞伏羲——上古以十二年为一纪,“成纪”之名便成了文明诞生的时间印章。
在成纪博物馆,一尊人面鲵鱼纹彩陶瓶静静陈列。瓶身上的人鱼图腾让我想起《山海经》“伏羲人面蛇身”的记载。
渭水在天水城外拐出一道温柔的弧线,卦台山如苍龙昂首,而山脚下的公路正通往四十公里外的成纪故城。从成纪出发,沿渭水来到卦台山观天法地——伏羲在成纪辨识五谷,在卦台山顶将星辰运行绘成八卦。
崆峒山的云雾漫过黄帝问道处的石阶时,导游指着山道旁的岩画说:“看这组画像,衣纹样式和秦安大地湾出土的彩陶人形纹相似。”或许当黄帝翻越陇山时,他追寻的不仅是广成子的智慧,更是成纪文明留下的精神基因。
五
当你游览甘肃,火车在河西走廊奔驰。车窗外,祁连山的雪水正汇入石羊河,而走廊两侧的绿洲如珍珠串起古今。
行走甘肃,触摸的不仅是土地的肌理,更是文明的脉络。从大地湾遗址陶片到河西走廊的烽燧,时光在此沉淀出文明的底色。而我们,正走在永远向前的文明之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