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丽娜
泥土镌刻的年轮里,麦粒与花草互为注脚。大地掌心每一粒正在发芽的时令,等候年光的日渐丰腴。
春醒篇
二月末梢,风依然裹着料峭,大地还在蛰伏中等待。独自游走在野外寻春,只听见冰层裂开第一道皱纹。这是解冻之章的前兆——当奔突的第一缕暖流袭来,河面便响起细密的碎裂声。
我在四郎河畔目睹了这场春风带来的微观变革。
新醅的绿意从山坳漫出时,三道湾山桃花正在酝酿一场花事。惊蛰前的雨水总是来得矜持,雨脚稀稀疏疏,一针一针织就春的绿意。后园那株老桃树,枯枝上突然迸出玛瑙似的红苞,在某个清晨簌簌绽开。我看见蚯蚓拱起新鲜的泥痕,这些沉默的耕作者将去岁落叶酿成沃肥,空气里浮动着腐殖质的陈酸气。
布谷鸟开始数着稀疏的雨点,父亲打开仓房的木门,扛着沉睡一冬的犁铧走向旷野。铁器与泥土相撞的刹那,点燃了田畴新生的希望。新翻的泥土泛着油亮的光,垄沟蒸腾着浅白的地气,恍若大地的呼吸。犁铧在土膏里写下预言丰收的籀文。母亲的蚕房里,竹匾上幼蚕顶破蚕卵时迸发的生命力,让整个蚕房都笼罩在微妙的震颤中。幼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比细雨更轻,却在寂静中显出惊心动魄的力度。菜畦里的菠菜抽了薹,母亲挎着竹篮掐嫩叶。
晌午时分,我的影子印在新耙的田地上,变幻的轮廓仿佛大地用光影丈量时光的刻度。地窖深处,去年放置的醋糟瓮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像是泥土在酝酿某种秘密的承诺。
天空悬着一朵云,像棉花又像银絮,把春天映得格外明亮。
夏炽篇
庭前老槐抽新穗时,春色已在檐角褪成淡青的苔痕。
槐花香从山麓飘来,穿过子午岭,越过四郎河,将夏的讯息传给蜜蜂。槐花飘香,蜜蜂采蜜,花香化身村庄的甜蜜。黄米在铁锅里舒展筋骨,粒粒裹着星辉的银箔,被漫过窗棂的晨光照拂,竟在粗陶碗里漾出淡金色的涟漪。和秋风、冬雪一起沉淀了整个季节的黄米,淋上槐花蜜,尝一口筋道、甘甜、沉香。这一刻,任何美味都无法与之媲美。玩耍的孩童,佩戴的各色香包,诉说着岁月的非遗故事。
蝉鸣穿透晨雾时,檐角的露珠正沿着羽扇般的南瓜叶上的绒毛滚落。我蹲在菜畦,看着那滴水珠在叶脉间游走,将初生的晨光折射成彩色的锋芒。这是暑气尚未发力的清晨,土墙角苔痕湿润如祖母的绿缎褂子。
南风掠过时,杏子半边脸染上绯红,麦穗已悄然丰盈。父亲取下悬挂在梁上的镰刀,在磨石上霍霍打磨出弦月般的锋刃。金黄的麦浪深处,翻滚着收获的喜悦。打麦场上,父亲用木锨扬起谷粒的姿势,像指挥一场金色的雨,在天空划过优美弧线,书写丰收的唱词。蝉鸣愈加沸腾时,暴雨会突然来临,将溽暑熬煮成黏稠的蜜糖。
晨昏交替间,墙缝里的冰草又蹿高半寸。卖西瓜的喇叭声依旧在正午响起,门帘在热风里翻卷。蝉蜕空悬在槐树枝头,守着某个炽热的夏天。
秋稔篇
白露为霜的清晨,秋雾正漫过老屋的檐角,田埂边的野菊花凝着露珠。屋后田地里风干的玉米正簌簌轻响,低垂的稻穗向大地致意,像是某种远古的算筹,细数着土地与光阴的秘密。母亲踩着露水往玉米田走去,黑绒布鞋沾满碎金般的草籽。
铁镰割开玉米秆的刹那,清甜的浆汁溅在褐色手腕上,是草木馈赠的璎珞。收割机吞吐着金黄的苞谷,老牛驮着成捆秸秆悠悠踱过田埂,裸露的田地一片空旷。稻草人依然张开双臂,褪色的红布衫在风中摇曳,守望着最后一茬遗落的谷粒。
晒谷场浮动着蜂蜜般的光晕,晒秋的竹匾铺满辣椒、柿饼、山茱萸、苞谷、黄豆、紫苏,像是打翻了大地的调色盘。母亲扬谷的木锨起起落落,沉甸甸的实粒在素净的大场里铺展成星图。紫苏香气漫过果园,沉醉的苹果满脸绯红。孩童们追逐掠过晒场的麻雀,竹筛掀起的谷雨间,他们拾起遗落的穗头,像捧住一束束凝固的阳光。琥珀色的秋光从晒场扫向院落,玉米堆成金色的塔楼,红辣椒串成朱砂璎珞,黄柿饼叠作玲珑宝塔,整个村庄在烈风中燃烧成斑斓的火焰。
梧桐叶飘落时,蟋蟀正在砖墙缝里唱响节气的刻度。谷仓房梁上悬挂的旧镰刀,铁锈里沉淀着无数个秋日的暮色,那些被劲风蚀刻的纹路,恰似农人掌心交错的沟壑,盛放过雷雨、霜露与烈日。最后一批稻谷归仓,晒场土缝里钻出细弱的青苗,土地在完成某种秘而不宣的契约。
月光漫过晒谷场时,铁锅中星辰微微摇晃,新碾的小米吐着珍珠般的气泡。红薯与萝卜在黑暗中悄然转化,糖分沉淀的声响,如同窖藏多年的醋糟在瓮中翻身。霜降日,柿子树点燃了千百盏灯笼。父亲擦拭完所有农具,给犁铧涂上菜籽油,金属表面的寒光里浮出春天的倒影。
秋天在风里簌簌作响,那些弯腰收割的背影,那些沉甸甸的谷穗,那些被阳光吻过的皱纹,都在黄土的褶皱里,长成永恒的秋天。
冬藏篇
北风掠过朱瓦时,母亲正在储藏白菜和红薯,檐角最后一串被寒霜染成琥珀色的柿子像凝固的冬阳。
地窖里的冬藏总带着泥土的厚重。父亲用柳条筐盛满马铃薯,偶有凹陷处都残留着镢头的刻痕。这些沉睡的果实在黑暗中分泌淀粉,像农人掌纹里积淀的岁月。母亲把白菜码成垛,青白相间的叶片裹着霜花。当木门合拢的闷响回荡在地窖时,《诗经》里“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的诗句也在耳边回响。地窖深处藏着时间的果实,萝卜在幽暗中酝酿糖分,白菜层层叠叠裹紧心事。这些沉默的贮藏者,正以腐烂与重生的微妙平衡时间。
地窖成为冬日秘境。陶瓮与腌菜坛在幽暗中絮语,发酵的声响像土地低沉的暗语。母亲揉面的手掌纹路里,麦穗生长的密码正在苏醒,面团膨胀的弧度里,藏着惊蛰雷声的伏笔。屋檐下的储藏则浸满人间烟火。瓷盘里的萝卜干在风中瑟缩成月牙状,盐粒在褶皱间闪烁如星子。陶瓮中的白菜与卷心菜在乳酸菌作用下舒展,溢出令鼻尖发酸的鲜香。当我在雪夜翻开《月令七十二候》时,终于懂得“闭塞成冬”的真意。
枯枝是冬天的笔触,屋前参天白杨在灰白的天幕上勾画疏影,连麻雀的啁啾都裹着寒霜。这是岁末特有的清寂,万物褪去浮华,以收敛的姿态将生命沉入地脉深处。
粮仓堆积着金黄的秘密。小麦在木囤中沉睡,麦粒摩擦的沙沙声应和着窗外落雪。父亲用瓷碗舀起麦粒,任它们从指缝流泻成金色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