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奉真
谷雨是春天写下的最后一行诗,带着湿润的墨香漫过山川。此时的天地像一幅未干的水彩画,新绿在雨丝里洇开,燕子在檐角梳理羽毛,连泥土都泛着清甜的呼吸。当先民在甲骨上刻下“雨生百谷”的注脚,当诗人于纸页间晕染“谷雨春光晓”的意象,这个节气便不再只是时光的刻度,而是中国人将日子酿成诗的永恒注脚——在农事的辛劳里,在牡丹盛开的绚烂中,在茶香的氤氲处,在暮色的灯火下,处处可见人对土地的深情,对时光的敬畏,以及在烟火与诗意间从容栖居的智慧。
谷雨时节,在地上尽是耕耘身影。清晨的雨丝斜斜地穿过竹篱,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节拍。农人披着蓑衣走进田畴,犁尖划破湿润的春泥,翻卷出暗褐色的浪花,惊起几只觊觎蚯蚓的鸟雀。这样的场景,早在千年前就被诗人收进诗囊——范成大在《蝶恋花》中写下“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江南的水田里,新翻的泥土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青秧尚未插下,田埂已被雨水洗得发亮,像一条条蜿蜒的翡翠丝带。此时的蛙声还藏在芳草深处,却有布谷鸟在云隙间啼叫,催着农人赶在节气的节点前播下希望。周朴的“农事蛙声里,归程草色中”,则为谷雨的田野蒙上一层朦胧的诗意。当暮色漫过田垄,农人荷锄而归,脚边的野草沾着水珠,在夕照里闪烁。他们走过的田埂上,新播的种子正在泥土里酝酿萌发的力量,正如元稹诗中“叶间鸣戴胜,泽水长浮萍”所写,戴胜鸟在桑树枝头梳理羽冠,浮萍在积水里悄然扩散,这些细微的物候变化,都是自然写给农人的密语,提醒着他们时光的流速与耕耘的时序。在水车吱呀的转动声中,在白鹭掠过池塘的弧线里,农事不是机械的劳作,而是人与土地的对话。当农人弯腰插下第一株秧苗,水面倒映出他们的身影,与天边的云影重叠,构成一幅流动的《耕织图》。这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农耕场景,千年时光流转,不变的是人类对土地的依赖与敬畏——谷雨的雨水,是自然赐予的甘霖,而农人手中的犁铧,正是写下大地诗篇的笔锋。
谷雨时节,牡丹灼灼,燃烧着春末的热烈。谷雨时节的牡丹开得肆无忌惮,层层叠叠的花瓣在雨中绽放,像被打翻的胭脂盒,将青山染成半阕锦句。刘禹锡“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惊叹穿越千年,在花影摇曳中化作具象的绚烂——那些碗口大的花朵,红如赤霞,粉若凝脂,白似瑞雪,连露珠落在花瓣上,都被衬得格外晶莹,仿佛美人垂泪时缀在腮边的明珠。梅尧臣见过开至浅红的牡丹,在《四月三日张十遗牡丹二朵》中写下“已过谷雨十六日,犹见牡丹开浅红”,此时的牡丹虽不及初绽时浓烈,却多了份历经风雨的从容。花瓣边缘微卷,像是诗人笔尖的留白,恰到好处地露出花蕊的金黄,正如《牡丹亭》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唱词,牡丹的盛放从来不是单薄的美丽,而是对春天最后的告别仪式。它们选择在春将尽时绽放,用极致的绚烂对抗时光的流逝,连凋零都带着庄严的仪式感——雨后的花树下,零落的花瓣铺成锦毯,却无半分凄凉,反似大地收下的聘礼,等待化作春泥滋养来年的繁华。古人说“谷雨三朝看牡丹”,这不仅是赏花的雅趣,更是对生命张力的礼赞。牡丹的国色天香里,藏着中国人对“盛极”的理解——不畏惧时光的催促,不吝啬绽放的力量,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把生命开到极致。这份热烈,恰如谷雨的雨水,酣畅淋漓,毫无保留。
谷雨时节,茶烟袅袅,漫卷着时光的清欢。山寺的钟声在雨雾中散开时,总有茶香顺着青石板路流淌。谷雨前的茶树最是鲜嫩,新芽初展,像婴儿蜷曲的指尖,沾着晨露在枝头颤动。齐己笔下“春山谷雨前,并手摘芳烟”的场景,此刻就在眼前——采茶女的竹篓里,嫩绿的茶芽堆成小山,指尖的温度与茶叶的清香交织,连鬓角的秀发都染上了草木的清芬。她们的动作轻盈如蝶,在茶树间穿梭,摘下的不仅是茶芽,更是整个春天的精魂。炒茶的铁锅腾起白烟时,老茶农的手掌在锅中翻飞,如抚弄琴弦般翻动茶叶。郑板桥“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的闲适,在茶香氤氲中具象为竹椅上的剪影——竹篱边的石桌上,白瓷茶盏里浮着几枚舒展的茶芽,汤色黄绿如琥珀,热气袅袅升起,与檐角的雨丝相遇,在空气里织成透明的网。品一口谷雨茶,初尝微苦,继而回甘,仿佛含着整个春天的阳光与晨露,正如陆希声所言“春醒酒病兼消渴”,这茶汤是自然赐予的甘露,解的是人间的浮躁,润的是岁月的枯肠。茶事里的时光总是缓慢的。从采茶到炒茶,从煮水到分茶,每一个步骤都是对生活的郑重以待。山寺里的老僧,用竹帚扫阶前落花,用陶罐储新收的茶,在茶香与钟韵中,将日子过成一首平仄有致的诗。谷雨茶的妙处,正在于它让时光有了质感——那些被我们忽略的晨光、雨露、茶香,原来都是生活的诗眼,等着我们去发现,去品味。
时光如流。晨光再次漫过檐角时,新的谷雨悄然降临。雨丝依旧斜斜地织着,却见茶山上又抽了新绿,田埂边的蒲公英撑开了白色的伞,准备赴一场风的邀约。砚台里的墨色未干,笔锋停在“且将新火试新茶”的句尾,忽然明白,中国人的时间观从来不是线性的流逝,而是周而复始的轮回——就像谷雨的雨水,年年润泽土地;牡丹的花期,岁岁燃烧春光;新茶的嫩芽,季季萌发希望。元稹在《谷雨春光晓》中写“山川黛色青”,写“鸣鸠徒拂羽”,看似在叹春去,实则在赞春之永恒。那些被时光带走的,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归来:落花成泥,滋养新的绽放;茶渣入盏,沉淀岁月的回甘;就连暮色里的灯火,也会在黎明重新亮起。正如方太古笔下“绿蓑青笠有渔舟”,渔舟常在,蓑衣常新,变的是流水,不变的是人与山水相伴的从容。
站在节气的渡口回望,谷雨是春的句点,亦是夏的逗号。古人在诗词里种下的诗意,早已化作我们血脉里的文化基因——让我们在忙碌的日子里,懂得停下脚步看一朵花开,闻一缕茶香,听一场雨声。所谓“诗意栖居”,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而是在烟火日常中,保持对自然的敏感,对生命的热爱,对时光的敬畏。当我们学会在谷雨的雨丝里看见诗行,在耕耘的汗水中读懂馈赠,在暮色的灯火里感受温暖,便已在人间找到了最诗意的栖居之所。
雨还在下,轻轻叩打窗棂。远处的田畴里,农人已经开始插秧,他们的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恰似天地间行走的诗行——这便是中国人的生活,在节气的流转中,在自然的馈赠里,把日子过成了一首永远写不完的诗,传递了珍惜春光、顺应天时的生命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