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育生
桃的神韵,在于桃之夭夭的花朵,在于饱满香甜的果实,在于它柔和坚韧的生命力。
《诗经·魏风·园有桃》的开头,特别提到了“桃有园,其实之肴”的场景。这个远古时代活力非凡的桃园一角,勾勒出了中国人四季生活里桃园的地位,庭院与桃树并肩而立的景色,同时也构成了中国人爱与思念的家园底色。
我的家乡秦安,也映照着这样的一个桃园。
在深圳和北京漂泊的日子,收到父母从老家秦安寄来的桃子,舌尖上一丝蜜甜攀缘味蕾,有一股暖流滋润到心田,便感到乡愁的萦绕,故园的温和,将一颗疲惫的心灵轻轻慰藉。
小时候土墙瓦屋的庭院里,靠近东房的屋角,种了一棵嫁接的水蜜桃,学过园艺的母亲对于这棵桃树的修剪培育很是上心,每一年花落结果,都会特别掐捡,以免果实过于繁盛,让桃树的营养第二年难以为继,到叶落土闲的秋天,修茎剪枝,以免来年枝条肆意生长。记忆里,这棵健壮的桃树很少生病,枝条伸展的树形像一颗标致的桃子。熟透的桃子,最先要在上房的八仙桌上敬献,之后是爷爷、外婆品尝,最后才能轮到小孩子一解馋虫之欲。
纳凉的夜晚,在桃树下的影子里,大伯起身站立,教我们缠棍和寸拳。婆娑的树影里响起棍子舞动的呼呼声,招式进击回守,夹杂着龙行虎步带起的风声,小孩子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欢叫起来,拍手称快。被脚步和欢笑震动的凉夜里,枝头饱满的桃子在月光下轻轻摇曳。
吃剩的桃核也不会丢弃,用清水洗净了,会变成小孩子用食指弹来弹去的壳子。桃核最后会种到后院的软土里,种下去时心里会默默祈祷,到春暖催发,春雨浇灌,种子的嫩芽顶破土层,利剑一样修长的叶子眉分两边,叶缘带着一丝玫瑰红的写意,迎着朝阳错落有致地长起。这小小的桃树苗和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水蜜桃树相互印刻,让一个小孩子在脑海里忍不住翻江倒海地想象:有一个原野上望不到边的桃园,园子里萦绕着茂盛甜美的气息,绿莹莹的叶子深处,密密匝匝粉红的桃子探头探脑。一阵风吹过,粉嫩的桃子离了枝头,雨点般朝着地面落下。熟透的桃子一掰两半,桃核随着掰开的桃子应声分离,一口一半,美美的,甜甜的,黏稠的桃汁顺着嘴角流下,沾满衣襟,连打的饱嗝,都是甜香的气息。
这些充满烟火气的温暖时刻,熔铸了现实和想象的晶核,在脑海里不断雕琢,成了一个人记忆深处不断重返童年的方舟。记忆中父母的思念,桃园深处弥漫的桃香,编织出了我的关于家园思念和乡愁弥漫的疆域。
春暖花开的一个礼物,就是中国南北各处,应时而发逐渐多起来的赏花会,由赏花会带起的饮食节、诗歌节、踏青节,都映衬在山茱萸、桃花、玉兰、樱花、木棉盛开的花影里。
地处黄土高原的秦安,是中国桃子生长最为适宜的地域之一,每年到四月中旬,也会应时举办祈祷丰收的桃花会。这样的桃花会是遵从着古老的春天花开立社的传统而举办的。追溯中国人春花里举办春社的源头,还在周朝,那时候王朝初建,周公制礼,万物有序,这个秩序梳理的开端便在春花盛开的时候,这便成了由国家主导春社祭祀的源头。一朵花上踏春来,赏花庆春祈祷五谷丰登的习俗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春社桃花会的意味里,除了社会意义,还有精神深处中国人对烂漫桃花尊崇敬畏的心思。一朵盛开的桃花上,先贤们不只看到了一个装下天地的大宇宙,还看到了装下自己的一个小乾坤,这么看,这么想,心随物动,一朵花里便有了中国人立身天地敬天爱人的精神指向,还产生出了中国人认识时序掌控农事的二十四节气。
看一朵桃花开放,看一朵桃花凋谢,心思在花上,也不全在花上。观察自然,观察春天,观察花开,中国人在一朵花上,逐渐发现了一个隐藏着时间轮盘的秘密。
每年第一声惊雷响起,心头看花的念头总是分外强烈。生命在春天,像被驱赶着穿过山川、森林、河流的羊群。大自然的荒野,在静物画的表征下面,迷境一样被一股狂野的气息注满心坎里的,最初便是在皴裂的山沟路沿上盛开起来的山桃花。
在草洼西山的山道上漫步,和四季并立而行,扑入眼帘的山桃花瓣,强力地牵引出春深的呼吸。山桃花瓣的锋芒是如此锋利,割开了春天的茧房。开满山间的桃花的意义里,雷鸣电闪的漩涡中心,一朵花、百朵花、千朵花、万朵花……拥着一个渺小脆弱的生命,让我生出一种欣然的错觉,觉得自己正身处在生命力洋溢的世界中心。
惊蛰的山桃花,崩雷不惊于前,闪电承接在胸。荒野枯岭的诗意,最初是由山桃粉嫩的花瓣传递出来的。怪不得古人初见桃花盛开,会觉得灼然,那是春花烧透,是生命之子初生,是情与志的水势落向断崖。
每一朵桃花的花心里应该都住着一个未知的仙子,由此推想,每一朵桃花的花心里还藏了各种各样隐秘的花语,这花语永远在照亮,永远在启迪,永远在陪伴,那些艰难的跋涉,那些艰苦的求索。
如果遇到闰月,天气多变,冷暖之气交汇在春天的环流里。有一年,还会遇上桃花雪,这样的桃花,冰晶的装点之下更加动人,雪上桃花似乎要重新定义春天,鼓动春天,赞美春天,历练春天。冰雪很快融化了,沾着雪晶的桃花,盛开在风里,粉嫩润闪,如开在万山之尖。如同“人寻芳踪踏草径,走入桃夭似多情”,不管这沾了霜雪的桃花,是对“有情”的美的呼应,还是只是对着绵延春山在无声呼唤,人看雪上花,花看雪中人,人一有情,花一有意,世界都变得轻盈。
辛弃疾读陶渊明《停云》诗,写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首词,一句话,千古不朽,定下辛弃疾的命格,宛如春天一朵桃花有了魂。读《诗经》,读到《桃夭》,读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总有一股无言的冲动在心头涌动,这涌动之情总是没有着落,应该是桃花魂里有一个照见万物萌动的春天大湖,和自己的生命相互有了映照。
春山烂漫,桃花烂漫。说一朵桃花静,是有万古的颜色在花里藏起了光。说一朵桃花动,是心动在携裹着永不褪色的万古相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