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62-0001 甘肃日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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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册页

张丽娜

翻开时光简书,春的脉络在节气的枝丫中蜿蜒生长。立春的冰裂、雨水的丝弦、惊蛰的雷动、春分的砝码、清明的薄烟、谷雨的珠帘,每个节气都如同一枚朱红印章,在大地的素笺上印下流转不息的生命密码。这些温润的节气刻度,一页又一页细细描摹着春的骨骼与肌理。

立春

燕子送来立春的信笺时,地畔桃树上刚萌出第一颗若隐若现的花骨朵儿。信封里抖落几缕暖风,带着解冻的泥土特有的腥甜。

路旁的柳枝梢突然柔软起来,风把枝丫拉得很长。我蹲在地上试图找寻刚从土里冒出的细草,还未褪尽的冰晶伏在干草上。倒春寒还盘踞在石缝里,可那些褐色枝条分明在晨雾中笼着层毛茸茸的光晕。

老宅檐角的冰在立春的清晨苏醒。冰凌被第一缕阳光切割成点点光斑,投在红漆木门上。指尖抚过檐下年深月久的青石凹痕,这是祖父铺下的滴水石,正藏着“立春”的隐喻,石纹间渗出苔藓的新绿。父亲用柴刀刮去犁铧上的铁锈,刀刃与冰凌相碰的清响,是比黄鹂更早的春讯。

案头的青瓷盘盛着青萝卜与薄饼。辛辣的萝卜汁滑过喉管,仿佛吞下了整片待垦的田野。墙上新贴的“春牛图”里,农人手持长鞭,牛蹄下绽开朵朵土地花。去年深秋封存的腌菜瓮正在屋角吐息,溢出若有若无的酸香。当咸菜瓮里的乳酸菌重新活跃时,就是土地回阳的暗号。

深夜伏案,仿佛听到了地下传来的细碎的崩裂声。蚯蚓在冻土中扭动身躯,它们的迁徙轨迹将成为春草的导游图。祖母说,此时酿醋最得天地精华,菌群在陶瓮里编织着看不见的锦帛。

远山轮廓变得柔软,积雪消融处露出赭石色的山肌。河床深处传来细碎的崩裂声,那些沉睡的冰层逐渐清醒。

我凝视着菜畦里微微拱起的霜土,仿佛能窥见无数胚芽在幽暗里练习翻身。

雨水

黄土塬上的风裹了泥土的腥气,雨脚踩着塬坡的褶皱来了。

老宅门环最先尝到雨味。铜绿斑驳的兽首含着水雾,把每阵穿堂风都酿成清冽的酒。瓦当垂下的细雨里,父亲正一下一下地翻起屋后菜畦的土。屋里朱红陶壶正煮着热茶,青瓷杯腾起的热气,洇湿了糊窗的牛皮纸,拓出半幅水墨的远山。雨分明带着温度,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发酵的草木香。谁家晾晒的蓝印花布忘了收,在雨中渐渐晕染成水墨。果园土墙边青苔开始沿着墙根行军,墨绿潮线一日推进半寸。园里的泥土冒着几许白气,农人在田里丈量雨水的长度,脚步惊起的不只是觅食的麻雀,还有正在试飞的新燕。

夜来听雨,想起杜甫《春夜喜雨》的墨痕。雨水渗透宣纸的纤维,与一千多年前的春雨产生量子纠缠。打麦场的积水映出摇晃的月影,恍若液态沙漏。祖母的搪瓷缸接满雨水,她说雨水煎茶可祛陈疾,却不知水分子已携带宇宙经纬的记忆。

老柳树的枯枝簌簌抖着,树皮缝里钻出米粒大小的青芽。瓦片上的残雪化作檐滴,滴滴答答的私语声中,我听见泥土深处传来细密的悸动。

惊蛰

立春的雪还在屋檐上结着冰凌,雨水时节的冻土刚泛出些湿润,天地忽然就被雷声撬开了缝隙。

春雷在子夜劈开云层,闪电的枝形纹路如宣纸上的狂草,蛰虫甲壳上的露珠被摔碎成细小的彩虹。蚂蚁搬运着遗失的麦粒,沿着去年的路线跋涉,却在桃树突生的根须前乱了阵脚。墙根的狗尾草突然挺直腰杆,锯齿状叶片托着宿雨,每个凹槽都盛着微型的海。蜘蛛在墙角修复被风撕破的网,新丝闪烁着幽光。祖父用陈年艾草烟熏粮囤,他说惊蛰的虫鸣是天地间的密码,唯有老农能破译其中丰歉的预言。

瓦檐下忽然热闹起来。某个清晨,老屋的房梁上多了几团湿润的泥巢,像悬在空中的陶罐。燕子穿梭而过,尾羽划开料峭的晨风,衔来的草茎还沾着冰凉的露水。村里人说,哪家屋檐下最早筑巢,那户人家当年准添新丁。

老农扶着犁铧立在田埂,看拖拉机突突碾过黄土地,新翻的垄沟蒸腾着白气,仿佛大地揭开了冒着热气的棉被。

祖父摘下门楣的桃符,说该换新的了,惊蛰的雷火能祛百毒。

春分

犁铧剖开田畴的时候,蛰伏的种子开始诵读《齐民要术》。泥浪翻滚如泛黄书页,蚯蚓在字句间批注注解,而布谷鸟充当韵脚,将节气吟成七言绝句。

榆钱树最先捕捉到节气的暗号。青灰色的枝条一夜间缀满铜钱大小的嫩叶,风掠过时簌簌抖落些去年的枯枝,惊醒了屋檐下打盹的狸花猫。春分前夜的雨是蘸饱墨的狼毫,在黄土地皴出湿润的褶痕。场边杨树皮裂开的纹路里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像一道凝固的晨光。野荠菜从解冻的垄沟探出锯齿边叶子,蒲公英的黄蕊顶开碎石,在料峭里举着明晃晃的灯盏。

我蹲在向阳的坡地,指尖触到泥土深处泛起的暖意。蛰虫拱动时地脉微微震颤。父亲说,地气动了。农具叮当声自村口次第响起,老把式们用鞋底蹭着锃亮的犁铧,铁器与砂石摩擦出零星火星。他们深谙土地的脾性:须在晨露未晞时翻开板结的冻土,让阳光灌满每道裂缝,唤醒沉睡的腐殖质。

风从山的北麓吹来,卷着去年深埋的草籽,一路向牛家山进军。庄稼人正往垄间扬撒草木灰,细碎的烟尘被风卷着,掠过返青的冬小麦田,惊起觅食的喜鹊。

地窖里最后几颗萝卜开始抽薹,嫩黄的花茎顶着绒绒的雪。

清明

北方的清明没有杏花雨。

梯田冻土消了,麦苗油绿。田埂上忽然滚来几个彩色斑点,是放学的孩子们牵着风筝奔跑。彩纸糊的燕子在风里鼓成满月,线轮吱呀作响,与坡底羊群的咩叫此起彼伏。

我蜷在土炕上听地气萌动。冻土深处传来细碎爆裂声,那是去年深埋的玉米种子正在翻身。东墙根下的野草已顶起碎石,在月光里抖开第一片绿刃。

胚芽顶破种皮的瞬间,整个田地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谷雨

雨是天空的针脚,细细密密地垂落在黄土地上。

檐角的水珠连成银线,缝补着天地间的缝隙。柳条在风中舒展筋骨,新绿的叶尖蘸着雨珠。风把柳絮揉成粗盐粒,带着莽撞的劲儿撞开春天最后一扇门。

地里的拖拉机突突,犁铧掀起的土浪中,去年的玉米茬时隐时现。河滩的芦苇荡忽然活了。解冻的冰凌挤作青灰色顺流而下,撞上桥墩便碎成银铃……

子夜,积雨云终于碾过厚土残垣。雨点砸向塑料大棚的阵仗,像十万豆粒跳进热锅。蜷在炕头的猫竖起耳朵,听见土层深处传来细碎的爆裂声。那是蚕豆种子撑开硬壳、麦苗拔节,以及所有被冬天按进地底的愿望,正趁着泥土的热度向光的方向生长。

风从田垄掠过,带着麦芒与蝉蜕的私语:所有关于春天的故事,终将被夏日的烈阳装订成册,藏进谷仓深处的木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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