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娜
村庄的每一天从泥土开始苏醒。迷路的星子挂在灰黑的苍穹,月亮还不愿退下。黎明的曙光逐渐洇开在四野,泥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鸡鸣狗吠声由稀疏的一两声渐次浓密,形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势。麻雀成群猛扎向一个院子和另一个院子。吱呀,一扇门开了。吱呀,另一扇门开了。村庄开始了新的一天。
炊烟从屋顶生出。炊烟是村庄的睫毛,在晨光中轻轻颤动。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飘出腌菜坛子的沉香。土墙缝中探出几茎嫩绿的狗尾草芽。院墙是用黄泥夯实的,掺杂着麦秸和草木灰。
当第一缕白雾从青瓦楞间升起时,老井沿零星的青苔正在吮吸点滴露水。那些被无数手掌磨出凹痕的青石井栏,像一串凝固的年轮,数着几代人的倒影,载着远去的岁月印记。矗立在井边的木辘轳,站成落寞的姿态。井窑的木桩上盘亘着被岁月蚕食掉筋骨的井绳。古井边的土墙在春雨里酥软了、滋润了,墙缝中冒出的几茎野蓟正向阳而生。
春分时,西厢房的墙根生出细密的青苔。父亲又忙着砌灶台和灶塘,黄土和了麦秸和河道胶泥土,才经得住年岁的磨砺。母亲围着黄土筑成的灶台,从春天到冬天,从青丝至白发,黄土的灶台供养着一家人的三餐四季。日头跌落西山,檐角挂上弯月,火苗在灶塘跳舞,火苗是黑夜的流萤。
村庄人喜欢土炕,冬暖夏凉的土炕是他们一生的陪伴。生在黄土上,长在黄土里。我常常躺在土炕上看天看地。头顶是落了陈年旧土的洋槐椽和檩,码得整齐的椽和檩挡住了落在一个人一生的风霜雨雪。泥地上褐色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几只粗瓷碗,碗里盛满越过天窗的晨曦,碗底沉淀着夜里未开化的月光。
春风吹,一树桃花为春天写情书。西仓房的农具早已按捺不住。角落里的犁铧,铁锈与泥土结成褐色的痂。种子入土前要祭犁,选上好的土地,慎重地把风调雨顺的祷词嵌入犁铧剖开的沃土。春耕时田垄上总蒸腾着白雾,农人把犁铧深深扎进黄土,翻起沉睡的土浪。燕子掠过新翻的田垄,湿润的土块在犁铧下裂开。老牛踩着去年禾茬的余温,把蹄印种进解冻的泥土。父亲的犁铧切开黄土时,我总是蹲在田埂上看翻滚的泥浪,指甲缝里嵌着湿润的泥土,指节处泛起土腥。我反复数着那数也数不清的泥浪,泥浪翻滚,湿润的土腥气裹着草根的陈酸气,混进蒙蒙春雾里,把泥土的村庄腌渍成褐色的油光的水瓮。父亲弯腰掬起一把黄土攥在手心,碎土簌簌而下,指缝间洇出褐色的纹路,像大地裂开的掌纹。
雨落下来,土腥味愈发浓烈。父亲说,那是土地在发芽。
打麦场总在盛夏里酝酿。骄阳似火,麦子铺成金色的海洋,麦子是农人为村庄写下的注脚。嚼一嘴青黄的麦粒,麦香在此去经年的梦里延续。暮色四合,麦秸秆生成炊烟从灰瓦间袅袅升起,与山岚缠绕成解不开的结。月亮爬上屋脊时,整个村庄便沉入黄土的深沉中。夏夜里蛐蛐叫得最欢时,泥土成了摇篮。麦场残留的麦粒在月光下发胀,生出乳白的菌丝。守夜人提着手电筒,光晕扫过,惊起几点流萤。白日里晒得发烫的土场渐渐凉下来,裹着露水沉入酣眠,鼾声是此起彼伏的虫鸣。
村子中央的空心老柳树把根须扎进时光。青苔爬上树根,在泥土里织着暗绿的经纬,那些年轮里藏着无数个黄昏。
村庄人的一生和泥土相息相关。我掬一抔黄土祈愿,只愿泥土的村庄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