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62-0001 甘肃日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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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月色

□ 赵 霞

月亮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师。暮色渐褪,黑夜降临,大地化作一幅巨大的画布缓缓铺开。饱蘸浓墨,画即成形。

我和母亲也出现在画布上,当然,还有母亲的手推车以及手推车腹中的一只铁桶。车轮一一碾轧过呈现在画布上的山峦、树木、房屋、草垛……车子摇摆着身子蜿蜒行进。一条弯曲的小路牵引着我们向喜寿叔家的豆腐磨坊走去。回头,见一轮金黄的圆月悬于蔚蓝色的天幕上,明净、澄澈、柔美,微微浮动,村庄浸泡在乳白色的月光里,周围寂静无声……突然,咣当一声,月亮掉进了桶里。桶里,莹莹的水面上,晃动着月亮;水面下,大半桶黄豆挤挤挨挨着。椭圆形的黄豆,粒粒饱满、水润,有着月亮一样的色泽。

前一天晌午吃过午饭,母亲把半袋黄豆倒在院子里,院子里便垒起一座小小的“金字塔”。母亲手里竹子编制的簸箕也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母亲挥动双臂,混在黄豆中的豆荚、草屑被簸出去,剩下来的黄豆圆润、饱满、粒粒分明。母亲把簸好的黄豆倒进搪瓷盆里一遍遍用水淘洗。我冲母亲喊:妈,要炒豆豆吗?母亲抬头,瞪了我一眼,“给你做豆腐吃。”

一股灰白色的炊烟扭动着身子从喜寿叔家屋脊上摇曳上升。他家院子西侧豆腐磨坊里,那两扇笨重的磨盘一整天都没有闲下来,一个身穿酱紫色袄子的女人正挂在磨棒上绕着磨盘转圈。喜寿叔家还没有吃晚饭。冬梅婶子做晚饭的身影映显在玻璃窗上,忽大忽小,忽明忽暗。母亲走到窗户下轻敲了敲窗框,冬梅婶子用手肘擦亮一块玻璃往外看。看清母亲时,她露出了一张笑脸,像一朵月光下的大丽花。

冬梅婶开门,让进我们。我和母亲坐在一口擦得锃亮的铁皮炉子前打开手掌烤火。冬梅婶挽着袖子,一双葱白的手在切面条。切好的面条挂在擀面杖上,细细长长的面条顺着擀面杖均匀地排开,小瀑布一样。冬梅婶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扭过头,一双花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儿。“圆脸娃娃”,她说。我害羞地低下头去。

饭做好了。枣红色的长方形木盘子里端上来四碗面,每碗面上面都盖着足量的豆腐块。我看见碗中一缕一缕香气从那一块块嫩白的豆腐块上飘逸出来,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婉转飘散,它们绕过冬梅婶来到了我的鼻孔下。冬梅婶端来一碗面放在我的面前。她摸摸我的头,又说“圆脸娃娃”。我仰起脸,见冬梅婶荡着一脸的笑意,她嘴角的酒窝像一朵粉嫩的桃花。我拿起筷子夹起盖在面条上的豆腐块,一块一块缓缓悠悠地放进嘴里,像品尝甜糕一样感受着豆腐的软糯嫩滑,一股浓郁的豆香味便在我的唇齿间流动起来。

轮到我们家磨豆腐了。母亲舀了满满一勺黄豆倒在磨盘中间的眼上。她把竖在磨坊墙角的磨棒抱起来套在磨耳朵上,身子一扑,向前推去。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跟着母亲一起旋转。磨盘慢慢转动,“嗡嗡嗡”的声音在磨坊回荡。磨盘的缝隙里流出了乳白色的汁液。

乳白色的豆汁在磨盘下面的沟槽里汇聚,然后流动起来,顺着一个豁口处,咕咚咕咚淌进候在底下的瓦盆里。黑釉的瓦盆里盛着白亮亮的豆汁,像一眼山泉。夏日炽热的阳光密集地洒落下来,坠入清澈的山泉;蓝天、白云一起追随着细密的光线坠落山泉;紧接着是整个长满山草的山坡连同山坡上整个的羊群跌进山泉;最后是我年轻的母亲落进山泉里。母亲双手浸在盆子里,洗我的花背心,洗妹妹的粉裙子,洗父亲的白衬衫,洗她的紫头巾……泉里的天空、云朵、山坡、羊群、母亲,泉外的天空、云朵、山坡、羊群、母亲,把我搞迷糊了。泉里的母亲使我着迷。她粉扑扑的脸颊多像一朵盛开的荷花。一定是一朵芬芳四溢的荷花,要不然怎么会有一只黄蝴蝶落在她乌黑的头顶久久不肯离去?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最为沉静。她静静地坐在泉畔,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让人感受到深深的宁静与安详。我喜欢坐在这样的母亲身边。

煤油灯燃尽了最后一滴油,渐渐昏暗直至熄灭。磨坊短暂漆黑过后,迎来了银白的光亮。我和母亲浸在一小片月光中。月光放大了木格子窗户,一格一格的影子落在磨盘上和母亲的身体上。我双手绾在一起,变成一只鸽子。起先,它在一个又一个格子之间来回跳动;后来,它轻轻扇动翅膀飞落母亲肩头,随她一起旋转。

窗外,深蓝色的天幕上,月亮静静地守候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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