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竹筠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一立春,我们这里,虽然四野里还了无春色,但空气中有了潮润润的湿意,还夹带着一丝丝泥土的气息,给人感觉春天来了。
我老家村里,把立春不叫立春,叫打春。
春,看不见,摸不着,春在哪里呢?怎么打呢?
那年,我跟一帮小伙伴第一次“打春”,就有过这样的疑问。
二叔说:春哪里都有,你想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
听了二叔的话,我们还是不知春的所在,不知道往哪里打。
二叔看我们一脸茫然,又说:往地上打、树上打、水上打、牛身上打、人身上打。
二叔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每人手里挥舞着两根春条。
春条是我二叔做的。此时,二叔就坐在他家南墙根暖融融的阳光里,还在给手里没有春条的孩子做春条。
春条是用一米多长的芨芨草做的。二叔的脚下有一小捆芨芨草。他拈起一根芨芨草,剥去外皮,芨芨草光洁的茎,在午后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二叔的脚边,还放着几团红的粉的绿的彩色绉纹纸带,和半碗自制的糨糊。纸带有二指宽,一边用剪子剪成锯齿状或流苏样。二叔拿起一条纸带,一头抹一点糨糊,从芨芨头穗子下缠起,缠完一条纸带,再拿过一条另一种颜色的,用糨糊黏结在一起,往下缠。一根芨芨草,三条纸带缠下来,也就缠到头了。二叔把这根春条,递给站在他面前的孩子手里,又缠另一根。我们围在二叔身边,兴冲冲、眼巴巴地看着他做春条。此时的二叔,在我们眼里,就像一个魔法师,一根不起眼的芨芨草,转眼之间,在他手里,就变成了一根花花绿绿的春条。
二叔让我们往地上打、树上打、水上打、牛和人的身上打。我们每人手中拿着两根春条,沿着村街打春。走在街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在面前的地上抽打两下;走到谁家门口,有一棵树,就围上去一阵乱打;看见一眼井,我们就在井沿上抽打;要是遇到过路人,只要不是陌生人,那人看见我们手里拿着春条,会惊呼一声:是打春了。这人话音刚落,胆大的孩子手中的春条已经打到他身上。看他并不恼,几十根春条就乱舞着向他身上打去。有的大人被孩子们用春条抽,好像有多疼似的,会颠颠地跑开去,一边跑,一边还骂我们是“瞎熊”,口里骂着,但脸上是喜滋滋的。
看不见、摸不着的春天,被一群孩子用春条一番抽打过后,不几天,就从地下钻出来了——地面许多地方都潮湿起来,路上有的地方裂了缝,我们围着裂缝转圈儿踩,脚下的地越踩越软,踩着踩着,裂缝中就滋滋冒出泥浆来;又从柳树枝条上冒出来——枝条上努出一丛一丛的毛娃娘娘,看上去就像是一挂挂小鞭炮;还从井水里暖上来——此前冰凉刺骨的水,洗脸洗手的时候,变得不那么“扎”人了。
我们挥舞着春条打春,从东街打到西街,南街打到北街。看到的孩子,都很羡慕。当得知二叔在自家门口做春条,都跑来跟二叔要春条。二叔乐此不疲,只要来了,无一例外,给每个孩子做两根春条。一开始,这支打春的队伍只有七八个小孩子,渐渐的,成了十几个、几十个,到最后,已然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了。
有大人,看到自家的孩子没在打春的队伍中,路过二叔家门口,便会给孩子要两根或四根春条。
临走的时候,还会说一声:蔡二爷这人,是个有意思的人。
村里人都说,我二叔是个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人,就是有趣味的人。
二叔的趣味,不止一端,他还会唱秦腔、会演秧歌、会说唱宝卷。我们村里的秦腔戏班子恢复那年,好多戏本都是从二叔的肚子里倒出来的。秧歌子刚扭起来的那几年,每年腊月里,二叔早早地就张罗着排演秧歌。唱,扭,画脸子,二叔样样在行。有一年冬天,二叔坐在自家热炕上,给我们讲古今,讲着讲着,二叔突然唱起来。我问二叔唱的是个啥?二叔说,《二度梅》,宝卷。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早年间,我们河西流传的一种说唱艺术。
听我父亲说,二叔没有上过学,他那一肚子的戏,都是从上几辈子那里听来的、看来的。
二叔记性好,这些民间的技艺,唱念做打,过耳过目就能记它个八九不离十。再比如二十四节气,他能不错日子地提醒我们,什么节气到了,该做什么了。
二叔的一小捆芨芨草,还有那些彩带,半下午的时候,也就所剩无几。这时候,村里的半大小子,差不多人人手里都挥舞着二叔做的春条。远远看去,一街都是花花绿绿的春的色彩、春的气息。这一天,不只小孩子高兴,家家户户的大人也是乐滋滋的。
打春不是节日,但这天,就这样被过成了一个节日。